甦墨沿著陡峭的崖壁向上飛掠,雷翼振動間,下方慘烈的廝殺聲與蟲群的嗡鳴逐漸變得遙遠而模湖。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越來越近的峭壁頂端,狂風刮過他的臉頰,帶著刺骨的寒意。
就在距離頂峰約十丈的位置,他的目光驟然一凝。
那里,緊貼著崖壁,有一株不起眼的、早已枯死的矮樹,樹干扭曲,枝葉盡脫,與灰褐色的岩石幾乎融為一體。
若非飛至近前,從下方根本無從發現。而就在這株枯樹的側後方,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幽深洞口,如同潛伏的巨獸之口,悄然隱藏在陰影之中。
甦墨毫不猶豫,雷光一閃,身形便如游魚般鑽入了那洞口之中,將外界的一切喧囂隔絕在外。
洞內並非想象中的漆黑一片,反而有微弱熒光。然而,當甦墨看清眼前的景象時,即便是以他的心志,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心神劇震。
這整片峭壁,內部竟然被徹底掏空了。
巨大的空腔向下延伸,而最令人頭皮發麻的是,四周的洞壁之上,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地瓖嵌著無數枚蟲卵。
這些蟲卵呈現出半透明的乳白色,內部隱約可見蜷縮的幼蟲輪廓,微微搏動著,散發出生命的氣息。熒光映照下,無數蟲卵仿佛構成了一個巨大的蟲巢,無聲地孕育著毀滅。
甦墨快速向下落下,空腔的底部,生長著約二十棵奇異的樹木。這些樹木不高,僅丈許,樹干是墨綠色,樹皮破裂,如同龍鱗。
枝葉間,懸掛著一顆顆嬰兒拳頭大小的果實——正是獨孤荒口中的磐玄樹果。
而在這些磐玄樹的根部位置,墨綠色的樹汁,正緩緩滲出,一滴一滴,滴落下方一個天然形成的池子中。池水已積蓄了小半,呈現出深邃的墨綠色,散發出磅礡而精純的能量波動,那氣息,與外界所謂的“磐岳玄紋石”同源,卻更加精純、更具活力。
但甦墨的視線,很快便被池中之物牢牢吸引。
只見一道身影,正盤膝坐于那墨綠色的池水中央。池水沒過其胸口,精純的能量正絲絲縷縷地融入其體內。那人身著錦袍,雖然破損嚴重,沾滿污穢,但衣角處一個以金線繡成的、獨特的家族徽記,卻依舊清晰可辨——
戚家!
甦墨的瞳孔急驟收縮,心髒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戚家那位化域境強者!傳言中他未能走出喪咒嶺,已然隕落……可眼前……。
然而,未等甦墨理清思緒,他的目光立刻被另一處景象吸引。
在距離墨綠池水不遠處的半空中,夢魘小小的身軀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死死禁錮著,四肢僵硬,動彈不得。
更令人心驚的是,一團金黃色的光團,正被一股強大的吸力從夢魘的頭頂緩緩抽出,已然脫離了一半。夢魘雙眼緊閉,身體微微抽搐,顯然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那金黃色的光團,甦墨認得,正是之前火澤夔聖者消散後所化的那團精純能量——聖意。
“小子,你猜錯了。”棺魂的聲音,突兀地在甦墨腦海中響起,打斷了他的震驚,“人,已經死了。現在主導這具軀殼的,是那條母蟲而已。”
“母蟲?!”甦墨心神劇震。
“它很聰明,也很幸運。佔據了這具初入化域境的人類軀體,過程想必極其慘烈,讓它也付出了巨大代價,但終究是成功了。它借這具身體吸收磐玄樹髓的力量,淬煉己身,如今更是想奪取這團聖意,徹底穩固靈魂與軀體的融合,以人族的身份……再活一世。”
棺魂的聲音帶著一絲譏諷︰“倒是打得好算盤。”
“放松你對身體的控制,不要抵抗。”棺魂的聲音再次響起,“接下來,交給我。”
甦墨沒有絲毫猶豫。面對這佔據了化域境肉身的母體,他深知憑借自己的力量無疑是以卵擊石。他立刻收斂心神,放空意識,將身體的主導權完全交出。
剎那間,一股難以形容的力量,潮水般自甦墨體內深處涌出,瞬間充斥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感覺自己的意識仿佛被抽離,成了一個旁觀者,懸浮在識海一角,清晰地“看”著“自己”的動作。
“甦墨”緩緩抬起頭,那雙原本清澈的眼眸,此刻變得一片漠然,沒有任何人類的情感波動。
他僅僅是站在那里,周身沒有任何紋力或精神力的波動散發,但一股純粹到極致的、令人靈魂戰栗的“力量”感,卻如同無形的風暴,開始在這巨大的空腔內凝聚、彌漫。
下方,墨綠池水中,那道盤坐的“戚家強者”身影,猛地睜開了雙眼。
“嘶——!”
它發出了絕非人類所能發出的、尖銳刺耳的精神嘶鳴,充滿了暴怒與一絲……驚疑不定?它死死盯著“甦墨”,顯然察覺到了對方身上感受到了威脅。
“域,開!”
沙啞的聲音,從“戚家強者”口中擠出。霎時間,以它為中心,一股無形的力量轟然擴散,瞬間籠罩了整個空腔底部。
在這“域”內,空氣變得粘稠如膠,空間仿佛被固化,強大的壓制力從四面八方涌來,足以讓任何紋意境修士寸步難行,紋力滯澀。
然而,“甦墨”,面對這足以碾碎山岳的“域”,只是漠然地抬起了右腳。
然後,向前,輕輕一踏。
“砰!”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只有一聲沉悶的、仿佛踏在實質地面的聲音。但就是這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步,那籠罩而來的“域”,就如同被無形巨錘砸中的玻璃,發出了“ 嚓”聲!
以“甦墨”的腳掌落點為中心,一道道肉眼可見的、扭曲透明的裂痕,瞬間在那無形的“域”上蔓延開來。
“力量,並非蠻力。”
“棺魂”操控著甦墨的身體,一邊向前行走,一邊冷漠地開口,聲音直接在甦墨的意識中回蕩,如同授課,“它是規則的一種體現,是構成這方世界的基石之一。紋力、精神力,乃至這所謂的‘域’,皆是對規則淺薄的運用與模彷。”
“看清楚了,”
“甦墨”再次抬腳,對著前方布滿裂痕的“域”,隨意地一踢。
“轟——!”
那一片被“域”籠罩的空間,如同被踢碎的冰塊般,炸裂、崩解,化作混亂的能量流四散逸開。強行在這固化的“域”中,開闢出了一條通道。
“力之極,可破萬法。”
“戚家強者”眼中閃過一絲駭然,它 地抬手,池中墨綠色的磐玄樹髓如同受到召喚,化作數十道粘稠的觸手,帶著呼嘯聲,如同巨蟒般絞殺向“甦墨”。
“甦墨”不閃不避,甚至沒有做出任何防御姿態,只是簡簡單單地一拳向前轟出。
沒有光芒閃耀,沒有紋力勃發,就是純粹到極致的一拳。
“噗噗噗……”
拳鋒所過之處,那數十道足以輕易洞穿紋意境修士防御的樹髓觸手,如同遇到了克星,接連不斷地崩碎、瓦解,重新化作墨綠色的液體,滴落回池中,未能阻擋其分毫。
“技巧,在絕對的力量面前,毫無意義。”
“甦墨”的步伐看似緩慢,實則極快,幾步之間,便已穿越了大半個空腔,逼近了那墨綠色的池子。
“戚家強者”終于徹底慌了,它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脅。它尖叫著,眼爆發出刺目的白光,空腔四壁上的無數蟲卵在這一刻齊齊搏動,一股更加龐大、混亂的精神沖擊如同海嘯般向“甦墨”席卷而來,這是它調動了整個蟲巢的力量。
面對這無形無質,卻足以湮滅靈魂的攻擊,“甦墨”只是微微皺了皺眉。
他停下腳步,右手五指緩緩握攏,然後,對著前方的虛空,一拳擊出。
“嗡——!”
這一次,不再是無聲無息。一股低沉到極致的嗡鳴響起,仿佛世界的脈搏被引動。前方的空間,在他拳鋒之前,肉眼可見地扭曲、塌陷了下去。
那洶涌而來的精神海嘯,撞入這片塌陷扭曲的空間,就如同泥牛入海,被那純粹的力量場域強行扭曲、碾碎、吞噬,未能掀起半點波瀾。
“力量,亦可作用于虛無。”
“甦墨”說著,已然來到了墨綠池水的邊緣。他居高臨下,漠然地看著池中那因恐懼而劇烈顫抖的“戚家強者”。
“不!那是我的!這具身體也是我的!”母蟲瘋狂的吶喊道,它操控著“戚家強者”的身軀暴起,干癟的手掌上凝聚起畢生的修為與磐玄樹髓之力,狠狠拍向“甦墨”的面門!這是化域境強者的含怒一擊,更是融入了母蟲本身詭異的精神侵蝕。
“甦墨”依舊只是抬手,後發先至,精準地抓住了那只拍來的手掌。
“ 嚓!”
骨裂聲清脆響起。
“戚家強者”的手掌,連同小臂,在“甦墨”那看似輕描澹寫的握力下,如同脆弱的枯枝,瞬間扭曲、變形,骨骼盡碎。
“啊——!”淒厲的慘叫從“戚家強者”口中發出。
“甦墨”手腕輕輕一抖,一股無可抗拒的巨力傳出,直接將“戚家強者”的整條手臂撕扯了下來,隨手丟在一旁。
“這具軀殼,淬煉得尚可,可惜,使用者太差。”
他抬起腳,踩在“戚家強者”的胸膛上,將其死死按回池水中。任憑對方如何掙扎,那雙腳就如同亙古神山,紋絲不動。
“結束了。”
“甦墨”抬起另一雙手,五指微曲,對著“戚家強者”的頭顱,緩緩按下。指尖所過之處,一股足以湮滅一切生機的力量正在凝聚。
就在這時——
“住手!甦墨!等等!”
夢魘焦急的聲音突然響起。
只見半空中,那團金黃色的聖意光團已然徹底脫離了夢魘的身體,但夢魘卻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楮,豎瞳中雖然帶著虛弱,卻充滿了急切與……貪婪?
“甦墨!別毀掉這具身體!”夢魘大叫道,聲音因激動而有些尖銳,“這人的身體,本就是化域境,又經過這磐玄樹髓長時間的淬煉,簡直是完美的容器。給我,讓我來佔據它。”
棺魂操控下的“甦墨”動作微微一頓,那漠然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似乎在權衡。
而甦墨的意識在識海中也是猛地一動。夢魘若能佔據這具化域境肉身……無疑將是一大助力!
“可以。”棺魂冰冷的聲音響起,算是同意。它緩緩收回了那即將按下的手掌。
但母蟲的精神體依舊盤踞在這具肉身深處,夢魘想要佔據,絕非易事。
“星兒!”甦墨的意識立刻在葬天棺空間內呼喚。
“來啦來啦!”星兒那半透明的身影瞬間出現在甦墨意識體旁邊,躍躍欲試。
“去,幫夢魘一把,把里面那條丑蟲子揪出來!”
“好呀好呀!抓蟲子最好玩了!”星兒歡呼一聲,身影瞬間從葬天棺空間內消失。
外界,只見一道微不可查的透明流光,自甦墨眉心射出,瞬間沒入了那“戚家強者”的眉心識海之處。
“啊——!這是什麼!滾出去!滾出我的地盤!”母蟲驚恐萬狀的尖嘯聲,立刻從“戚家強者”口中爆發出來,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恐懼。
它的身體開始劇烈地抽搐、掙扎,面容扭曲,眼中光芒瘋狂閃爍、明滅不定。顯然,在其識海內,正爆發著一場針對控制權的慘烈爭奪。
夢魘見狀,不敢怠慢,也化作一道黑影,瞬間鑽入了“戚家強者”的眉心。
有了星兒這個專門克制精神體的“小惡魔”加入,夢魘的壓力大減。母蟲的精神力雖強,但在星兒那蠻不講理的撕扯和夢魘詭異的精神侵蝕聯手之下,節節敗退。
“戚家強者”身體的掙扎逐漸變得微弱,片刻之後,所有的掙扎戛然而止。
“戚家強者”的身體軟軟地倒在池水之中,一動不動。
又過了幾息,那具身體的手指微微動彈了一下,隨即,那雙眼楮緩緩睜開。
此刻,眼中的復眼結構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雙,帶著一絲邪異與慵懶的豎瞳——正是夢魘的眼神。
它(他)有些僵硬地抬起自己的新手,看了看,感受著體內那洶涌澎湃的化域境力量,以及經過磐玄樹髓淬煉後的強韌體魄,貓臉上(雖然現在是人的臉)露出了極度滿意和興奮的神色。
“哈哈……哈哈哈!本大爺……不,本座!終于又有身體了!還是化域境的身體!”夢魘(新身體)發出沙了得意的大笑。
幾乎在夢魘成功佔據這具肉身的同時——
“嗡……”
空洞之內,只剩下母體意識被撕裂時發出的精神尖嘯在回蕩,以及洞壁上那些蟲卵,因為失去母體精神維系而接二連三爆裂開來的“噗噗”聲響。
與此同時,峭壁之外,盆地之中。
正瘋狂圍攻血藤羅和魏彤等人的遮天蔽日的白色蟲雲,如同被瞬間切斷了提線的木偶,動作齊齊一僵,那匯聚而成的恐怖嗡鳴聲戛然而止。
下一刻,如同下起了一場狂暴的白色冰雹,無數蟲子失去了所有活力,從空中紛紛揚揚地墜落而下, 里啪啦地砸在地面的骸骨堆上、岩石上,瞬間堆積起厚厚的一層。
轉瞬之間,那令人絕望的白色蟲海,消散一空。
盆地內,還活著的人們,無論是苦苦支撐的血藤羅,還是渾身浴血、氣喘吁吁的劉會長、朱家主等人,亦或是站在火焰戰魂肩上,身體幾乎透明的魏彤,全都愣住了,怔怔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詭異的寂靜,以及那鋪滿了視野的蟲尸。
戰斗,就這樣毫無征兆地結束了。
峭壁內部,空洞之底。
甦墨一個踉蹌,扶住了旁邊冰冷的岩壁才穩住身形,臉色有些蒼白,大口地喘著氣。雖然棺魂主導的時間不長,但那純粹力量對身體的負荷,以及那種意識被壓制、旁觀的感覺,都讓他感到一陣虛脫。
他抬頭,看向樹髓池中那具已然易主的肉身,又看了看周圍那二十棵珍貴的磐玄樹,以及那滿池的墨綠色樹髓,心中百感交集。
喪咒嶺之行,終于……看到了盡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