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墨推開那扇臨時充當停尸房的大型倉庫門時，血腥味混合著淡淡臭味，這股味道便撲鼻而來。
眼前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景象。密密麻麻的尸體排列在地上，幾乎看不到地面，每一具都用粗糙的白布覆蓋著。
許多白布已經被暗紅近黑的血漬浸透、板結，勾勒出下方殘缺不全的輪廓。一些尸體顯然經過粗略的整理，但更多的，還保持著從戰場上被拖回來時的慘烈模樣。
數千具冰冷的軀體，無聲地訴說著昨日那場戰役的殘酷，而這，還只是能找到遺骸的一部分，更多的人，已葬身獸腹。
“其實你不用跟進來。”甦墨的聲音有些沙啞，是力竭後的虛弱，帶著疲憊。
他一夜昏迷，醒來後第一件事便是去查看了南離星，她依舊沉睡，呼吸微弱而平穩，仿佛只是睡著了，可那份意識的沉寂，卻像無形的壁壘，隔絕了所有希望。
正如獨孤前輩所言，自己無能為力，眼下只能等葛老趕來。然後，他便來到了這里。
冰嵐沒有回應，只是用行動表明了她的態度，腳步穩穩地跟在他身後半步的位置。
甦墨不再多言，他走到倉庫一角，那里堆放著他讓陳文找來的一些東西。
他打開一個陳舊但擦拭干淨的工具箱，里面整齊地擺放著鑷子、骨鑿、縫合針線、填充物、石膏等一系列入殮工具。
他走到離他最近的一具尸體旁，緩緩掀開了白布。
白布下是一個年輕的男子，面容因極致的痛苦而扭曲變形，嘴唇大張，似乎死前仍在嘶吼。他的整個腹部被紋獸利爪撕開，內髒缺失，露出森森白骨和一團模糊的血肉。這是活活疼死的。
甦墨靜靜地看了幾秒，伸出手，輕輕將死者圓睜的雙眼合上。
“他們不該留在這里，也不該就這樣草草了事。”甦墨平靜地開口，聲音在空曠（盡管堆滿尸體，卻因死寂而顯得空曠）的倉庫里異常清晰，“他們為守衛關隘而死，應該讓他們的家人，見他們最後一面，體面地離開。”
他說完，便不再言語。拿起工具，開始清理尸體上的血污，手法專業而迅速。他小心地將外翻的皮肉復位，用特制的填充物支撐起塌陷的腹腔，一針一線，細致地縫合著那道恐怖的傷口。他的神情專注，仿佛在做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外界的一切都被隔絕在外。
冰嵐默不作聲地看著。她看著甦墨用工具重塑破損的面部骨骼，用石膏填補缺失的部分，再用特殊的顏料調和，一點點遮蓋住了傷痕。
她從未想過，這位在戰場上殺伐果斷、甚至能召喚出那等詭異恐怖戰魂的新晉戰子，竟然還有如此……細膩、甚至可以說是溫柔的一面。他的動作是那麼的細心、專業，帶著一種對死者的尊重。
時間在寂靜中流淌，只有工具偶爾踫撞的輕微聲響，以及縫合線穿過皮肉的細微聲音。
處理完腹部的創口，甦墨開始著手修復面部因痛苦而僵硬的肌肉線條。他下意識地沒有轉身，左手伸向背後，語氣帶著慣常的熟稔︰
“瞎子，把填充物……”
話出口的瞬間，他的手僵在了半空。
這里，哪來的華 。
南離星重傷昏迷，不知生死。瞎子（華 ）、季清音，現在身在何處？是否安全？還有……白羽。
一股強烈的孤寂感毫無預兆地席卷而來，伙伴生死未卜，前路迷茫，沉重的擔子壓在他肩上。
這一刻，冰嵐清晰地感覺到，眼前這個專注修復著遺體的戰子，身上散發出的氣息，是如此寂寥，仿佛他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獨自背負著無人能懂的重擔。
他緩緩地，想要收回懸在空中的手。
“戰子，”一塊調制好的、軟硬適中的石膏被輕輕放入他掌心，“您要的，是這個嗎？”
甦墨微微一怔，緩緩轉過身。
冰嵐站在他身側，手中拿著盛放石膏的容器，臉上竟帶著一絲淡淡的微笑，那雙總是清冷的眸子里，映著他的身影。“您總得告訴我這些工具的名稱和用法，”她語氣平靜，“我幫您。”
甦墨看著她，眼中的寂寥稍稍褪去，嘴角牽動，回以一個微笑。
“好。”他點頭，接過石膏，開始仔細地填充死者面頰一側因擠壓造成的凹陷，同時簡潔地解釋道︰“這種石膏混合了凝膠，固化快，塑形好，適合填充面部缺損……嗯，對，就是旁邊那種小刮板，遞給我一下。”
冰嵐認真地听著，依言將他所需的工具準確遞上。她學得極快，很快就能根據甦墨的節奏，預判他下一步可能需要的東西。
兩人之間沒有太多言語，卻在這種無聲的配合中，形成了一種奇特的默契。
一具原本破損不堪、死狀淒慘的遺體，在甦墨的手中，漸漸恢復了生前的容貌，變得安詳，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
……
停尸房外，白芷和陳文靜靜地等待著。清晨的寒意尚未完全散去，空氣中還彌漫著淡淡的硝煙和血腥味。
“他們進去好久了……在做什麼？”陳文忍不住低聲問道，臉上帶著困惑。
他不明白，戰子剛剛經歷大戰，身體虛弱，為何一醒來就鑽進了停尸房。
白芷搖了搖頭，她同樣不解。只有旁邊的冰珞，一雙大眼楮滴溜溜地轉著，小聲嘀咕道︰“這還不簡單？姐姐和甦墨肯定是躲著我們約會去了！里面多安靜啊，沒人打擾！”
白芷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只覺得額頭青筋直跳。這瘋丫頭，腦子里整天都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她懶得理會冰珞，轉向陳文，神色凝重地問道︰“昨日的戰場影像，特別是關于那青黑色戰魂和戚坤下令阻攔救援的部分，確認傳回總部了嗎？”
冰珞搶著回答，語氣帶著幾分得意︰“放心吧白芷姐，我親自用最高加密渠道傳給我父親了。他說他會親自送到盟主手里。哼，看那個戚坤還怎麼囂張。”
就在這時，一個充滿怒氣的聲音突然響起︰
“那個新晉戰子呢？”
眾人回頭，只見一道魁梧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走來，周身散發著壓抑不住的怒火。
來人面容剛毅，身穿戰盟高級將領的制式鎧甲，肩甲上有著代表副帥身份的徽記——正是駐守赤月關的副帥，戰子慕。
他臉色鐵青，顯然怒氣已極。不怒不行啊。從昨天傍晚開始，整個赤月關都在流傳戰盟臨陣脫逃的言論，而主導這一切的，正是那位新晉戰子甦墨。
這消息像野火一樣蔓延，嚴重損害了戰盟在赤月關的聲譽，也讓他這個副帥承受了巨大的壓力。
“拜見慕帥！”白芷和陳文不敢怠慢，立刻躬身行禮。冰珞也只是收斂了嬉笑，隨意地看了一眼，算是打過招呼。
戰子慕沒理會他們的禮節，再次喝問︰“戰子在哪里？！”
陳文被他氣勢所懾，連忙指向身後的倉庫大門︰“戰子……戰子正在里面。”
戰子慕冷哼一聲，不再多言，大步上前，一把推開了那扇沉重的倉庫門。白芷和陳文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擔憂，連忙緊隨其後跟了進去。
冰珞也好奇地踮著腳尖，擠在門邊向內張望。
門內撲鼻而來的濃重氣味讓戰子慕的眉頭狠狠一皺。當他看清倉庫內那些尸體時，即便是久經沙場的他，心頭也不由得一沉。而他的目光，很快便鎖定了倉庫角落里的那兩個人影。
甦墨和冰嵐正蹲在一具尸體旁，听到門口的動靜，兩人的動作只是微微一頓，卻沒有停下，甚至沒有回頭。
戰子慕胸中的怒火更盛，他大步走過去，準備厲聲質問這位引發巨大風波的新晉戰子。
然而，當他走到近前，看清甦墨正在做什麼，看清那具在甦墨手下逐漸恢復安詳與尊嚴的遺體時，他到了嘴邊的呵斥，竟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甦墨將最後一針縫合完畢，打上一個利落的結，然後用剪刀剪斷線頭。他這才緩緩抬起頭，看向臉色鐵青的戰子慕，他的臉上沾著些許血污和汗漬。
“他們，”甦墨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停尸房中，他伸手指向周圍密密麻麻的尸體，“不應該被這樣草率地對待。他們為戰盟，為紋界流盡了血，他們應該得到公平，應該享有最後的體面。”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戰子慕、白芷和陳文，最終落回戰子慕臉上，語氣嚴肅而沉重︰
“他們……值得戰盟以最高禮儀對待！讓英魂，得以安息，讓家人，得以慰藉。”
戰子慕怔怔地看著甦墨，看著他手中那枚細小的縫合針，看著他身後那具恢復平靜面容的遺體，再看看這滿倉庫無聲的犧牲，胸中翻騰的怒火，竟奇異地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情緒。
他想起了那些並肩作戰最終卻馬革裹尸的同袍，想起了戰盟成立的初衷——守護與榮耀。
戰子慕深吸了一口帶著濃重血腥和腐敗氣味的空氣，挺直了胸膛，臉上的怒容被一種肅穆取代。深深地看了甦墨一眼，那眼神中不再有質疑，而是多了一份敬重。
“我知道了。”戰子慕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我去安排。”
說完，他毫不猶豫地轉身，大步離去，腳步比來時更快。
白芷和陳文再次對視，這一次，眼中充滿了震撼與了然，他們默默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將空間留給了里面那兩個繼續與死亡和傷痕默默抗爭的人。
……
與此同時，戰盟總部，一片看似普通的竹林深處，隱藏著一間簡樸的茅草屋。
戰盟盟主戰龍 與鈞座相對而坐，中間是一張古樸的棋盤。棋局已至中盤，黑白棋子糾纏，殺機四伏。
冰家家主冰維恭敬地垂手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
戰龍 指間夾著一枚白子，沉吟良久，卻遲遲沒有落下。他抬起頭，看向對面的鈞座，輕聲詢問道︰“鈞座，您覺著我該怎麼做？或者我戰盟，應該怎麼做？”
“啪嗒。”
鈞座指尖的黑子輕輕落在棋盤一角，發出清脆的聲響，瞬間讓一片白棋陷入了困境。他這才緩緩抬頭︰“你不是早就準備好了嗎？要不然，前段時間也不會冒著風險深入星空。小子，現在還來套我的話？”
“咳咳……”戰龍 臉上露出一絲尷尬，干咳兩聲，“均座您就別取笑我了，那次是打賭輸了，不得不去啊……”
“好了好了，”鈞座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辯解，“你這些托詞，戰宇那小子當年早就用爛了。直接說吧，你決定怎麼做？”
戰龍 臉上的尷尬之色瞬間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屬于戰盟盟主的果決與冷厲。
他手中的白子終于落下，位置刁鑽，不僅化解了黑棋的攻勢，反而隱隱形成了反撲之勢。
“兩百年前，戰珂盟主戰死荒古戰場，追根溯源，就是被人斷了退路，孤立無援。”戰龍 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殺意，“現如今，赤月關該徹底屬于戰盟了，同樣的事，絕不允許發生第二次。”
他的話語在茅草屋中回蕩，帶著金戈鐵馬之氣。
鈞座看著棋盤上風雲突變的局勢，嘴角勾起了一抹極欣慰。他緩緩放下手中剩余的黑子，站起身，走到茅草屋門口，推開了那扇簡陋的木門。門外，陽光明媚，竹影搖曳，一派寧靜祥和。
他背對著屋內的兩人，聲音平靜︰
“我去一趟帝庭。”
“戚家——該抹除了。”
他微微側頭，余光掃過戰龍 ︰
“記住，盟內的蛀蟲，也該趁此機會，清理干淨了。”
話音落下，鈞座的身影如同融入陽光一般，緩緩變淡，最終消失不見。
茅草屋內，戰龍 緩緩站起身，走到門口，望著鈞座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邃。
冰維依舊恭敬地站著，額角卻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知道，紋界的天，要變了。山雨欲來，風已滿樓。
而這場風暴的起點，正是那座剛剛經歷血戰、流言紛飛的赤月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