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城破的歡呼聲,如同潮水般席卷全城,卻又迅速被更加殘酷、瑣碎而持久的巷戰槍聲所淹沒。攻克城門,僅僅是佔領這座城市的開始。守軍殘部化整為零,依托熟悉的街巷、堅固的官署、寺廟乃至民居,進行著絕望而瘋狂的抵抗。每一條街道,每一座房屋,都可能成為新的戰場,收割著雙方士兵的生命。
謝文淵因傷勢過重和體力透支,在中和門洞被強行送回野戰醫院。醫生看著他再次惡化、鮮血淋灕的傷腿和煞白的臉色,氣得幾乎要罵人,卻也只能搖頭嘆息,進行緊急處理。這一次,謝文淵沒有再掙扎,劇烈的疼痛和極度的虛弱讓他連保持清醒都變得困難。他像一具被抽空了力氣的軀殼,躺在病床上,耳邊卻依舊回響著震天的喊殺聲和爆炸聲,眼前晃動著陳石頭決絕的背影和周水生撲向堡壘的身影。
在藥物作用下昏沉沉睡去,又無數次在噩夢中驚醒。他夢見汀泗橋的開闊地,賀勝橋的火龍,夢見賓陽門下那吞噬了陳石頭和數十弟兄的黑暗坑道,夢見中和門下,那些年輕而恐懼的新兵面孔,吶喊著沖進死亡的街巷……
數日後,當他終于能勉強支撐著坐起來時,武昌城內的槍聲已逐漸稀疏,變成了零星的清剿。勝利的消息不斷傳來︰武昌守軍最高指揮官劉玉春、陳嘉謨被俘,殘部陸續投降,標志著武昌戰役以北伐軍的徹底勝利而告終。這座控扼長江中游的重鎮,終于插上了青天白日旗。
然而,勝利的喜悅,在醫院里卻顯得異常沉默和沉重。擔架不斷抬進新的傷員,有些傷勢過重,沒能挺過來。更多的,是陣亡官兵的遺體被陸續收斂,暫時停放在醫院後方的空地上,等待身份確認和安葬。那股濃烈的血腥和死亡的氣息,幾乎凝固在空氣中,壓得人喘不過氣。
謝文淵堅持讓勤務兵用輪椅推著他,去看了那片臨時停尸場。場面觸目驚心。一排排、一層層的遺體,用白布或草席覆蓋著,有些甚至殘缺不全。負責登記的文書官和衛生兵面色麻木地忙碌著,試圖從那些血肉模糊、沾滿塵土的面容和殘破的軍裝上,辨認出他們的身份。
他看到了許多熟悉的番號,也看到了他第一師的臂章。他讓勤務兵推著他,緩緩穿行其間。他看到了那個在中和門外,被他指派去攀爬殘牆吸引火力的排長,胸口被子彈打成了篩子;看到了幾個補充到一營不久、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完全記住名字的新兵,稚嫩的臉上還凝固著驚恐;他還看到了……陳石頭的遺體。
工兵們費了極大的力氣,才從坍塌的坑道一側,找到了他和幾名護衛隊士兵被震得面目全非、幾乎與泥土磚石融為一體的遺骸。他們被並排放在一起,白布下是勉強拼湊起來的身形。
謝文淵讓勤務兵停下輪椅,他就那樣靜靜地坐在陳石頭的遺體前,久久無言。這個沉默寡言、打仗時卻像石頭一樣可靠的客家漢子,再也不會用那帶著濃重口音的聲音叫他“營長”了。他想起了陳石頭家里還有年邁的父母和新婚不久的妻子,他曾說過,等打完仗,要回家種田,讓爹娘過上好日子……
淚水模糊了謝文淵的視線。他顫抖著手,從懷里掏出那本浸染了汗漬、血漬,變得厚重而沉甸的花名冊,翻到記錄著一連官兵的那幾頁。在“陳石頭”的名字後面,他早已畫上了一個沉重的符號。此刻,他看著那個符號,仿佛能看到陳石頭憨厚而堅定的笑容。他拿起筆,在符號旁邊,又用力地、一筆一劃地寫下兩個字︰“忠烈”。
然後,他開始一頁一頁地翻看。趙鐵柱、李阿仔、王栓柱、張大山、王小虎、孫福順、周水生……一個個名字,如同烙印,灼燒著他的心。他在每一個犧牲者的名字後面,都鄭重地添上了“忠烈”二字。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在死寂的停尸場邊,顯得格外清晰而沉重。這本名冊,仿佛成了一座用鮮血和忠誠鑄就的、無形的紀念碑。
“營長……” 副營長不知何時來到了他身邊,聲音沙啞,眼窩深陷,顯然也經歷了煉獄般的幾天,“城內的清剿基本結束了。我們營……傷亡統計……初步出來了。” 他遞過來一張紙,手微微顫抖。
謝文淵沒有立刻去接,他只是緩緩抬起頭,望著武昌城內那些依舊冒著縷縷青煙的殘垣斷壁,望著遠處江面上依稀可見的船只。
“說吧。” 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武昌戰役,我們營……參戰人員四百二十七人……陣亡……一百八十九人,重傷失去戰斗力……七十三人……輕傷……幾乎人人都有……”副營長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化為了無聲的哽咽。
謝文淵閉上了眼楮。近一半的傷亡!一營,這支從廣東一路打出來的功勛部隊,幾乎又一次被打殘了。那些活下來的,也大多帶著身心的創傷。
“知道了。” 他依舊平靜,接過那張染血的統計表,看也沒看,輕輕折好,放入了懷中,緊貼著那本名冊。“犧牲弟兄的撫恤,傷員的救治,要盡快落實。活下來的……都是種子,要好好休整,補充。”
他沒有說太多的話,也沒有流露過多的悲傷。巨大的痛苦已經將他內心的某些部分磨礪得如同鐵石。他知道,悲傷無用,唯有帶著逝者的遺志,繼續前行,才是對犧牲最大的告慰。
幾天後,北伐軍在武昌城內舉行了陣亡將士追悼大會。會場莊嚴肅穆,挽聯如雪,氣氛悲壯。謝文淵堅持拄著拐杖,穿著整齊的軍裝,站在第一師第二團的隊列里。當他听著那悼念逝者、激勵生者的祭文時,當他看到那無數代表陣亡將士的靈位時,他再次感受到了那份如山般沉重的責任。
武昌克復,兩湖底定,北伐取得了階段性空前勝利。但謝文淵知道,革命之路遠未終結。軍閥未完全掃清,列強仍在環伺,內部暗流涌動。他和他的部隊,在經歷了武昌城下這煉獄般的洗禮後,即將迎來新的整補,也必將奔赴新的、或許更加復雜的戰場。
追悼會結束,他獨自一人,搖著輪椅,來到賓陽門那段被炸開的巨大缺口前。工兵和民夫正在清理廢墟,修復城牆。他看著那些忙碌的身影,看著那片浸透了鮮血的土地,仿佛能看到無數忠魂在此徘徊不去。
這座千年古城,是以無數北伐將士的忠骸為基石,才得以攻克的。而他謝文淵,以及所有幸存下來的人,他們的肩上,背負著這些忠骸的期望,他們的腳下,踏著由忠誠鋪就的道路。前路漫漫,烽火仍熾,他們別無選擇,只能負重前行。
忠骸築城,魂佑山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