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四年(1925年)春深,惠州城破的硝煙尚未完全散盡,東征的凱歌卻已伴隨著巨大的犧牲,在嶺南大地低回。謝文淵在野戰醫院里昏迷了整整三天。爆炸的沖擊波震傷了他的內腑,後背嵌入了數塊碎石,左肩鎖骨處的槍傷也因感染而紅腫潰爛。當他從混沌與高熱的深淵中掙扎著醒來時,首先感受到的是渾身撕裂般的劇痛,以及消毒水與血腥味混合的、醫院特有的氣息。
模糊的視線漸漸清晰,映入眼簾的是簡陋的草棚頂,和周圍躺滿了傷員的通鋪。**聲、囈語聲、醫護人員急促的腳步聲不絕于耳。他試圖挪動身體,卻引來一陣鑽心的咳嗽,牽動著全身的傷口。
“謝排長!你醒了?!” 一個帶著驚喜的、略顯稚嫩的聲音在旁邊響起。謝文淵艱難地轉過頭,看到一個頭上纏著繃帶、臉色蒼白的年輕士兵,正關切地望著他。是二排僅存的幾個老兵之一,叫孫福順,在最後沖鋒時被流彈擦傷了頭皮。
“福順……弟兄們……怎麼樣了?” 謝文淵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鑼,每說一個字都牽扯著胸腔的疼痛。
孫福順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嘴唇哆嗦著︰“排長……爆破組……就……就剩下您和我了……張大山、李水根、王小虎他們……都……都沒回來……副排長帶著掩護組接應我們的時候,也中了炮……” 他說著,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咱們二排……快打光了……”
謝文淵閉上了眼楮,牙關緊咬,太陽穴旁的青筋突突跳動。王栓柱、趙鐵柱、李阿仔、張大山、王小虎……一張張鮮活的面孔在腦海中閃過,最終都化為了惠州城下冰冷的尸體。巨大的悲痛和無力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幾乎讓他窒息。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滲出血絲,才勉強壓下喉嚨里的哽咽。
在醫院的半個多月里,謝文淵的身體在緩慢恢復,但精神上的創傷卻難以愈合。他時常在噩夢中驚醒,耳邊回蕩著爆炸的巨響和戰友的吶喊。每當有新的傷員被抬進來,講述著前線依舊激烈的戰事,他內心便焦灼不已,既渴望歸隊復仇,又對那吞噬生命的戰場產生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畏懼。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病房門口。是王啟明,他在東征初期被調往教導二團任職,此刻也因輕傷在此休養。故友重逢,兩人都唏噓不已。
“文淵!听說你帶隊炸開了惠州城牆,立了大功!但也傷得不輕!” 王啟明坐在他床邊,看著他蒼白的面孔和纏滿繃帶的肩膀,語氣沉重。
“功?” 謝文淵嘴角扯出一絲苦澀的弧度,“啟明,那功勞,是弟兄們拿命堆出來的……我一個排,快打沒了……” 他將臉埋入掌心,肩膀微微顫抖。
王啟明沉默了片刻,拍了拍他的後背(避開了傷口)︰“我懂。我們都一樣。我那邊……也損失了不少好兄弟。但這仗,還得打下去!陳炯明雖敗退,但軍閥未除,列強仍在!我們流的血,不能白流!”
他壓低了聲音︰“我听說,打下惠州,鞏固了根據地之後,上面恐怕要有更大的動作……北伐,或許不遠了。”
“北伐?” 謝文淵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光亮,隨即又被更深的憂慮覆蓋,“就靠我們現在這點力量?”
“事在人為!” 王啟明目光堅定,“革命之火,可以燎原。文淵,養好傷,隊伍需要你這樣的骨干。別忘了我們在長洲島立下的誓言!”
王啟明的話,像一劑強心針,喚醒了謝文淵內心深處幾乎被痛苦掩埋的理想之火。他開始積極配合治療,努力進食,強迫自己進行恢復性鍛煉。他不能讓弟兄們的血白流,他必須帶著他們的那份,繼續走下去。
傷勢稍愈,謝文淵便迫不及待地要求歸隊。當他拖著依舊虛弱的身子,一瘸一拐地回到教導一團一營二連的駐地時,看到的是一張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連隊經過補充,兵員恢復了編制,但老兵已寥寥無幾。陳繼祖連長看到他,大步迎上來,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小心避開了傷處),眼眶有些發紅︰“好!好!回來了就好!謝文淵,你現在是二連連長了!”
原連長已在惠州戰役中晉升調職,謝文淵因戰功卓著,被火線提拔。看著眼前這些大多稚嫩、帶著好奇與敬畏眼神的新兵,謝文淵感到肩上的擔子前所未有的沉重。他不再是那個只需要帶領一個排沖鋒陷陣的軍官了。
他沒有發表慷慨激昂的就職演說,而是默默地走到連隊名冊前,拿起筆,在犧牲官兵的名字後面,鄭重地畫上一個又一個沉重的符號。然後,他召集全連,站在隊列前,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個人。
“弟兄們,我是謝文淵,你們的新連長。”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歷經生死後的沉穩力量,“這里,有很多新面孔。我要告訴你們,二連,是一支有著光榮傳統的連隊!在淡水,在惠州,無數的前輩,用他們的鮮血,為我們贏得了榮譽!” 他頓了頓,指向名冊上那些畫了符號的名字,“他們,趙鐵柱、李阿仔、王栓柱、張大山、王小虎……還有很多很多人,倒在了沖鋒的路上。他們為什麼而死?不是為了升官發財,是為了打倒軍閥,是為了讓咱們千千萬萬的同胞,不再受他們受過的苦!”
他講述著那些犧牲戰友的故事,講述著他們的勇敢與忠誠,沒有夸大,只有真實的追憶和深切的悲痛。新兵們靜靜地听著,眼神逐漸從迷茫變得專注,甚至燃起了火焰。
“現在,他們不在了。這個連隊,要靠我們撐起來!” 謝文淵的聲音陡然提高,“我們要繼承他們的遺志,練好本領,時刻準備著!下次戰斗,我要看到二連的旗子,永遠沖在最前面!能不能做到?”
“能!” 回應聲起初有些雜亂,隨即變得整齊而響亮。
“大聲點!我沒听見!”
“能!!!” 聲浪幾乎要掀翻營房的屋頂。
接下來的日子,謝文淵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連隊的整訓之中。他借鑒軍校和實戰經驗,制定了極其嚴苛的訓練計劃。不僅注重射擊、投彈、刺殺、爆破作業等單兵技能,更加強了班排協同、戰術穿插、夜間作戰等科目。他親自示範,言傳身教,對訓練中的懈怠和錯誤毫不容情。同時,他也更加重視政治教育,請來營里的政工干部,結合東征的實例,深入淺出地講解革命道理,激發士兵的階級覺悟和戰斗意志。
他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但那雙眼楮卻愈發深邃銳利。夜晚,他常常獨自一人,對著那本方紫石硯和半塊徽墨發呆。父母的影像與犧牲戰友的面容交織在一起,讓他心中那份“革命”的信念,不再是飄渺的口號,而是化作了對每一個士兵生命負責的具體擔當,化作了必須贏得勝利、告慰亡者的鋼鐵決心。
征塵未洗,新的使命已在召喚。謝文淵知道,惠州只是起點,東征也遠未結束。他和他的二連,這支用鮮血重塑過的隊伍,即將踏上更為漫長、也更加波瀾壯闊的征途。他必須讓這把帶血的利刃,磨礪得更加鋒利,去迎接未來更加殘酷的風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