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荊州!

第十四章︰淬鋒礪刃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巷野 本章︰第十四章︰淬鋒礪刃

    民國十三年(1924年)的深秋,珠江口的季風終于帶來了幾絲涼意,但長洲島訓練場上的熱度卻有增無減。烈日不再如盛夏般毒辣,卻依舊將沙土地面烤得堅硬,腳踏上去,能感受到那股積蓄了一夏的余溫。一種凝練、緊迫,甚至帶著幾分肅殺的氣氛,如同逐漸降低的氣壓,沉沉地籠罩著整個軍校。思想的激蕩仍在每個年輕學員的胸中奔涌,但經過數月辯論、學習乃至內心掙扎的沉澱,那些曾經紛亂的理論與口號,已漸漸化作眉宇間更為堅定的神色、行動中更為明確的目標,以及戰術動作里不容置疑的精確。

    對謝文淵而言,這種蛻變尤為顯著。他仿佛將家破人亡的慘痛、顛沛流離的苦難,與那些關于國家命運、階級解放的宏大理論,一同投入了靈魂的熔爐。昔日那個因身體孱弱而屢屢掉隊、因內心迷茫而沉默寡言的少年,如今像一塊被投入洪爐的粗鐵,在千錘百煉中,正鍛造出一種沉靜而決絕的力量。這力量,無聲卻堅定地體現在他日益精進的軍事技能和于困境中偶爾閃現的領導潛質上。

    步兵操典的訓練早已超越了單兵隊列和持槍動作,進入了更為復雜的班、排、連級戰術指揮階段。沙盤推演室(一間利用舊倉庫改造的、牆壁上掛滿軍事地圖的屋子)里,硝煙味仿佛能從那些象征敵我雙方的紅藍小旗上彌漫出來。教官提出的想定情況越來越刁鑽︰側翼暴露、補給中斷、指揮中斷……考驗著學員們在壓力下的判斷與決策。

    一次連級規模的野外實戰對抗演習,在長洲島西部一片多丘陵、多灌木叢的地域展開。謝文淵所在的排,被賦予主攻箭頭的重任。戰斗伊始,按照預定方案推進順利,但當他們接近一處由“敵軍”(由另一隊學員扮演)固守的無名高地時,遭遇了極其頑強的抵抗。對方巧妙地利用了幾個天然石穴和茂密的灌木叢,構築了模擬的機槍火力點(用密集燃放的鞭炮和猛烈敲擊的鐵皮桶來模擬槍聲與壓制效果),交叉火力如同一條無形的死亡地帶,將進攻路線死死封住。

    沖鋒號在喧囂的模擬戰場上顯得格外尖銳。第一次組織沖鋒,隊伍剛躍出隱蔽地,就被“敵方”猛烈的“火力”壓制得抬不起頭,沖在最前面的排長,按照演習規則,被判定“中彈陣亡”,黯然退出了演習。

    指揮中樞瞬間缺失,隊伍出現了明顯的混亂和遲疑。幾個班長下意識地看向彼此,有人試圖組織再次沖鋒,卻因缺乏統一協調而顯得雜亂。

    就在這關鍵時刻,趴在一條淺土坎後的謝文淵,猛地抬起了頭。汗水混合著塵土,從他額角滑落,留下清晰的痕跡。他不是排里資歷最老的人,也不是平時最高調活躍的學員,但數月來對戰術條令近乎痴迷的鑽研,無數次在沙盤前推演到深夜的投入,以及無數次野外演練形成的肌肉記憶與戰術直覺,在此刻壓過了最初的緊張。

    他迅速環顧四周地形,大腦如同一個高速運轉的指揮儀,瞬間分析著敵火力點的位置、射界,以及可供利用的迂回路線。右側,一道被雨水沖刷形成的干涸窪地,蜿蜒著通向高地的側後方,雖然灌木更密,行進困難,但正好處于敵主要火力點的射擊死角。

    不能再猶豫了!

    他猛地低吼一聲,聲音因緊張和用力而顯得有些嘶啞,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一班!原地不動,集中所有火力,正面牽制敵人!吸引其注意力!”

    緊接著,他目光掃向身旁幾名二班的同學,其中就有平時與他交流較多的王啟明︰“二班!全體都有,跟我來!從右側窪地迂回,用手榴彈(教練彈)端掉那個石穴火力點!動作要快!”

    命令簡潔、果斷,目標明確。幾個了解他平時為人和能力的同學,幾乎沒有遲疑,立刻低聲回應︰“是!”

    謝文淵第一個翻身躍出土坎,低姿匍匐,如同一條貼地疾行的獵豹,率先沖向那道窪地。他的動作比以往任何一次訓練都要迅猛、精準,每一次移動都充分利用了地面的起伏和植被的掩護。眼神銳利如鷹隼,不斷掃視前方,估算著距離,判斷著風險。王啟明等人緊隨其後,一行人如同幽靈般,在灌木的掩護下迅速向側翼穿插。

    窪地內碎石嶙峋,荊棘叢生,每前進一米都異常艱難,尖銳的枝條劃破了軍裝,在手臂和臉頰上留下血痕,但沒有人發出聲響,只有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以及身體摩擦植被的聲。接近到投彈距離時,謝文淵猛地停下,靠在一塊巨石後,深吸一口氣,對著身後打出準備的手勢。

    他看準時機,猛地探身,手臂奮力一揮,一枚沉重的教練彈劃出一道標準的弧線,精準地飛向那個不斷噴吐著“火舌”(模擬的鞭炮煙塵)的石穴。幾乎在同一時間,王啟明和另一名隊員的教練彈也脫手而出。

    “轟!轟!轟!”(模擬的爆炸聲接連響起,裁判員揮舞紅旗示意火力點被摧毀)

    “沖啊!”謝文淵嘶啞著喉嚨大喊,率先躍出窪地,向高地發起沖鋒。失去了側翼火力掩護的“敵軍”,陣腳頓時大亂。正面牽制的一班也趁勢壓上。內外夾擊之下,無名高地被成功奪取。

    演習結束的哨聲吹響,所有人都累得幾乎虛脫,癱坐在塵土中,大口喘著氣。前來觀摩的戰術教官,那位以嚴厲著稱、畢業于保定軍校的嚴鐸教官,邁著標準的步伐走了過來。他的目光在疲憊卻帶著興奮的學員們臉上掃過,最後定格在滿臉塵土、軍裝被劃破數處的謝文淵身上。

    嚴教官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但眼神中那慣常的冷峻似乎融化了一絲。他走到謝文淵面前,沉默了片刻,然後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周圍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臨陣接替指揮,不亂章法;敵情判斷準確,戰術運用果決靈活。為將者,勇猛固不可少,然沉著與機變,尤為可貴。謝文淵,此次表現,可圈可點。”

    這幾乎是嚴教官能給出的最高褒獎。周圍的同學投來贊許、欽佩,甚至有些復雜的目光。謝文淵胸膛劇烈起伏著,他立正,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朗聲道︰“謝教官栽培!”臉上並無得意之色,只有一如既往的平靜,仿佛剛才那番驚心動魄的指揮,只是完成了一次再普通不過的操練。他知道,這並非自己天賦異稟,而是將內心深處那份源于家仇國恨的沉重,以及逐漸清晰的革命理想與責任,全部化作了鑽研戰術、磨礪技能的不竭動力。每一次撲倒,每一次在地圖上推演至深夜,他仿佛都能看到父親挺立銀杏樹下的背影,听到母親臨終前“活下去”的囑托,看到千千萬萬在苦難中掙扎的同胞身影。這使他無法容忍自己的絲毫懈怠與平庸。

    這種內在的驅動力,同樣體現在他個人軍事技能的穩步提升上。昔日那副瘦弱的骨架,如今已被結實有力的肌肉包裹,肩窩處曾被槍托反復撞擊留下的青紫,早已化為厚實的老繭。在靶場上,他臥姿據槍,身體與大地仿佛融為一體,呼吸平穩悠長,目光穿過標尺與準星,牢牢鎖定遠處的胸環靶。那靶心在他眼中,有時會幻化成清兵猙獰的面目,有時是吳家地主貪婪的嘴臉,有時則是列強環伺下破碎的山河圖景。扳機扣動,子彈呼嘯而出,一次次精準地命中靶心。報靶員揮舞的旗幟,記錄著他從勉強及格到穩定良好,甚至偶爾打出優秀環數的堅實軌跡。汗水沿著他緊繃的下頜線不斷滴落,在身下的沙地上濺開一朵朵深色的印記,如同他一步步走來的艱辛足跡。

    除了個人技能的淬煉,他開始有意識地觀察和學習如何凝聚人心,如何帶領隊伍。他注意到政治部派到各隊的政工人員(此時制度尚在初創與完善中)如何利用訓練間隙,與士兵們圍坐在一起,不是訓話,而是談心,了解他們的疾苦,解答他們的困惑;如何組織識字班,教那些目不識丁的士兵認字讀書;如何用最樸實的語言,結合活生生的例子,講解為什麼要反對帝國主義、打倒軍閥,激發大家內心深處的階級情感和救國熱情。這種完全不同于舊軍隊依賴棍棒和肉刑、強調思想教育和精神激勵的帶兵方式,讓他深感震撼與認同。

    他嘗試著在自己所在的班務會上,用更接地氣的語言,結合自己逃難、為奴的親身經歷,去理解並傳達革命的目標,解釋操典上那些枯燥條文背後蘊含的保存自己、消滅敵人的道理。雖然他的表達依舊有些笨拙,言辭不夠華麗,但那份發自肺腑的真摯,那份與底層士兵感同身受的情感,卻能穿透隔閡,打動一些同樣出身貧寒、有著類似苦難記憶的同學。一種基于信任與共同目標的微弱向心力,開始在他周圍悄然凝聚。

    當然,軍校生活的殘酷性從未因任何人的成長而減弱,反而隨著訓練的深入而變本加厲。武裝泅渡珠江冰冷的支流,沉重的裝備如同鉛塊般向下拖拽,渾濁的江水嗆入口鼻,幾乎耗盡最後一絲力氣;長達數十公里的負重強行軍,腳底的血泡磨破了一層又一層,每踏出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與意志力進行著最直接的對話;夜間緊急集合,在絕對黑暗和極端時間內完成打背包、攜帶全部裝具並到達指定地點,考驗的不僅是熟練度,更是極端壓力下的心理素質……這些,都在日復一日地挑戰著生理和心理的絕對極限。

    一次長達五十公里的全副武裝強行軍後,謝文淵和許多同學一樣,如同被抽去了骨頭般癱倒在地,感覺身體的每一個零件都在發出痛苦的**。腳掌早已血肉模糊,與浸透汗水的襪子黏連在一起,每動一下都牽扯著神經。王啟明癱在他旁邊,胸膛劇烈起伏,望著昏黃的天空,氣若游絲地喃喃道︰“文淵……我……我有時真想……就這麼算了……太……太他娘的累了……”

    謝文淵同樣望著夜空,那里,幾顆稀疏的星辰在薄雲間時隱時現。他沉默了片刻,任由沉重的疲憊感沖刷著身體,然後,用一種異常平靜,卻帶著某種金屬般質感的低沉聲音說道︰

    “啟明,你還記得……我們來時……路上的樣子嗎?”

    王啟明不說話了。周圍的幾個同學也陷入了沉默。他們都記得。記得湘江邊刺骨的寒風與饑餓,記得破廟里母親逐漸冰冷的身體,記得沿途乞討時遭遇的白眼與呵斥,記得如同牛馬般在吳家勞作看不到盡頭的絕望。那些記憶,如同烙印,深深刻在靈魂深處。

    “我們……不能算,”謝文淵的聲音很輕,卻像錘子一樣敲在每個人的心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我們身後……是懸崖。沒有退路了。”

    他下意識地伸手,隔著粗糙的軍裝,按在胸前。那里,貼身藏著那半塊刻著“”字的徽墨。它冰涼而堅硬的稜角,硌在因劇烈運動而滾燙的皮膚上,帶來一種奇異的清醒感。它不再僅僅是承載悲傷與思念的紀念品,更像是一塊投入洪爐後,與他一同被反復鍛打、淬火,變得更加堅硬、更加內斂的礪石。他知道,自己這把源于荊楚故地、浸透家仇國恨的“鈍刃”,正在長洲島這座革命的熔爐中,經受著千錘百煉,被細細打磨。鋒刃已然微露寒光,只待那一聲劃破歷史夜空的出征號令,便將義無反顧地劈向黑暗,斬向腐朽,在這波瀾壯闊的大時代里,刻下屬于他謝文淵,也屬**千萬萬覺醒者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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