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荊州!

第三章︰寒江孤影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巷野 本章︰第三章︰寒江孤影

    宣統三年八月二十六(1911年10月17日)那個雨霧迷蒙的黎明,成為了謝文淵童年記憶里一道無法愈合的深刻裂痕。他被母親雲娘死死摟在懷里,臉頰緊貼著母親單薄而劇烈起伏的胸膛,那里面傳來擂鼓般急促的心跳,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福伯在前,用他那不再強壯的身軀奮力擠開混亂的人流,張媽在後,緊緊拽著雲娘的衣袖,防止被人群沖散。

    他們是從謝家後園那個多年廢棄、爬滿青苔的狗洞鑽出來的。洞口的尖銳石塊刮破了雲娘的膝蓋和謝文淵的胳膊,火辣辣地疼,混合著冰冷的雨水和污泥,粘膩而狼狽。但沒有人敢停留,甚至不敢回頭多看一眼那正被戰火與搜捕籠罩的家。身後謝家宅院的方向,隱約傳來清兵發現他們逃脫後的怒罵,以及一些難以分辨的、令人心悸的聲響。每一聲都讓雲娘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一下,但她摟著兒子的手臂卻像鐵箍一樣,沒有絲毫松動。

    荊州城內已是一片末日般的景象。槍聲、爆炸聲、喊殺聲從東門方向不斷傳來,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硝煙和隱約的血腥氣。街道上擠滿了驚慌失措的百姓,扶老攜幼,哭喊著向他們認為安全的方向奔逃。滿載旗兵的馬隊呼嘯而過,馬蹄踏在濕滑的青石板上,濺起混濁的水花,毫不留情地沖撞著逃難的人群。不時有冷箭或流彈從屋頂、巷口飛來,引起新的恐慌和傷亡。

    “快!往西門!听說那邊守備弱些!”福伯嘶啞著嗓子喊道,他的瓜皮小帽早已不知丟在哪里,花白的頭發被雨水淋濕,緊貼在額頭上,顯得格外蒼老。

    他們逆著涌向東門看熱鬧或試圖出城的人流,艱難地向西門挪動。雨水模糊了視線,腳下的泥濘不斷使人打滑。謝文淵懷里的那方紫石澄泥硯,冰冷而沉重,硌得他胸口生疼,但他記得父親塞給他時的眼神,死死抱著,不敢松手。雲娘則緊緊攥著那張《孟子》扉頁,紙張已被雨水和汗水浸得半透明,上面“文淵”二字墨跡暈開,如同此刻模糊不清的未來。

    西城門果然一片混亂。守門的清兵數量不多,且人心浮動,有的在拼命關閉厚重的城門,有的則在趁機勒索想要出城的百姓,更多的則是伸著脖子張望東門的戰況,臉上寫滿了恐懼和猶豫。

    “軍爺!行行好!放我們出去吧!孩子還小……”雲娘擠到前面,哀聲乞求,將腕上一只成色普通的銀鐲子褪下,塞到一個把總模樣的人手里。

    那把總掂了掂鐲子,又瞥了一眼衣衫襤褸、滿面驚惶的幾人,不耐煩地揮揮手︰“快滾快滾!媽的,這鬼世道!”

    城門只開了一道縫隙,人群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涌了出去。謝文淵被母親和福伯夾在中間,身不由己地被推出了城外。回頭望去,荊州古城那巍峨的城牆在雨幕中顯得陰沉而壓抑,城樓上龍旗依舊在風雨中飄搖,但槍炮聲已越來越近,仿佛死神的催命符。

    出城並不意味著安全。城外同樣混亂,潰散的清兵、追擊的革命軍、趁火打劫的土匪、以及像他們一樣盲目逃難的人群混雜在一起,危機四伏。他們不敢走官道,只能沿著田間小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南跋涉。目標很明確︰渡過長江,進入相對安穩的湖南地界。

    雨一直沒有停,秋日的寒意在濕衣的包裹下更加刺骨。謝文淵又冷又餓,腳下的布鞋早已磨破,露出凍得通紅的腳趾。雲娘將自己的外衫脫下,裹在兒子身上,自己只穿著一件單薄的夾襖,嘴唇凍得發紫。福伯和張媽年紀大了,步履蹣跚,走不了多久就要停下來喘口氣。

    “福伯,張媽,”雲娘看著兩位老人疲憊不堪的樣子,心中淒然,“是我們連累你們了……”

    “少奶奶別這麼說,”福伯喘著粗氣,擺擺手,“老爺待我們恩重如山,我們……我們死也是謝家的鬼。”

    沿途的景象觸目驚心。廢棄的村莊,被劫掠一空的店鋪,倒斃在路邊的餓殍,還有偶爾出現的、肢體殘缺的尸體,無不昭示著戰爭的殘酷。他們經過一個小鎮時,甚至目睹了一場小規模的遭遇戰,雙方穿著不同號衣的士兵在街巷間互相射擊,子彈啾啾地從頭頂飛過。他們嚇得趴在水溝里,直到槍聲漸遠才敢爬出來,渾身沾滿了泥漿和穢物。

    食物是最大的問題。出城時匆忙,只帶了一點干糧,很快就吃完了。雲娘變賣了頭上最後一根銀簪,換來的糙米和紅薯,需要精打細算地掰成幾天的口糧。大部分時候,他們只能靠乞討和挖掘野菜充饑。謝文淵第一次伸著破碗,向陌生人家怯生生地說“行行好”時,臉上燒得厲害,但腹中的饑餓很快戰勝了羞恥。世道艱難,施舍的人少,呵斥和白眼居多。

    “娘,我餓……”夜里,躲在破廟或草堆中避寒時,謝文淵常常在夢中囈語。

    雲娘只能將他摟得更緊,哼唱著荊州老家模糊的童謠,眼淚無聲地滑落,滴在兒子干枯的頭發上。她看著懷中那方硯台和那張殘頁,想起丈夫平日里教導兒子“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樣子,心如刀割。這亂世,連最基本的生存都成了奢望,那些聖賢道理,又能支撐多久?

    經過近半個月的顛沛流離,他們終于看到了浩瀚的長江。江面寬闊,濁浪滾滾,對岸的景物在雨霧中若隱若現。渡口擠滿了等待過江的難民,大小船只穿梭往來,船費漲到了天價。雲娘摸遍全身,也湊不出一家人過江的錢。

    “少奶奶,”福伯看著洶涌的江面,渾濁的老眼里滿是絕望,“我這把老骨頭,怕是過不去了……你們娘倆,別管我了……”

    “不行!”雲娘斬釘截鐵地拒絕,她目光掃過江邊停泊的漁船,忽然咬了咬牙,取下一直貼身珍藏的、那半塊刻著“謝”字的祖傳徽墨。這墨質地堅潤,雕工古樸,是謝明遠心愛之物,也是謝家詩書傳家的象征。

    她走到一個看起來面善的老漁翁面前,將徽墨遞過去,深深一福︰“老丈,我們母子欲往湖南投親,盤纏用盡,只剩此物……求老丈行個方便,載我們過江。”

    老漁翁接過徽墨,仔細看了看,又抬眼打量了一下雲娘和被她護在身後、面黃肌瘦的謝文淵,嘆了口氣︰“這墨……是讀書人的東西吧?可惜了。”他將墨遞還給雲娘,指了指自己那條破舊的小漁船,“上來吧,不收你們錢。這兵荒馬亂的,都不容易。”

    雲娘愣住了,隨即淚如泉涌,就要跪下磕頭,被老漁翁攔住。

    小船在風浪中顛簸起伏,謝文淵緊緊抓住船舷,望著漸行漸遠的北岸。荊州城早已消失在視野之外,只剩下茫茫水天。江風凜冽,吹得他幾乎睜不開眼楮。他忽然想起父親教他念過的詩句︰“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那時的他,並不完全懂得詩句中的蒼涼與無奈,此刻身臨其境,才隱約觸摸到那跨越時空的悲愴。

    母親雲娘坐在船頭,望著江北,一動不動,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她的背影在浩瀚的江面上,顯得如此渺小,如此孤寂。謝文淵知道,母親看的,不僅是逝去的家園,更是那個永遠留在銀杏樹下、青衫磊落的父親。

    渡過長江,踏上湖南地界,並未迎來想象中的安寧。岳州(今岳陽)一帶同樣風聲鶴唳,革命與保皇的勢力在此拉鋸。他們不敢停留,繼續向南,朝著更腹地的湘潭方向流浪,據說那里有雲娘的一門遠房親戚。

    路途更加艱難。初冬的湖南,陰雨連綿,寒氣透骨。長期的饑餓、勞累和驚嚇,終于擊垮了年邁的福伯和張媽。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他們宿在一座荒廢的山神廟里,福伯和張媽相繼發起了高燒,嘔吐不止。沒有藥,也沒有熱水,雲娘和謝文淵只能眼睜睜看著兩位忠僕的氣息越來越微弱。

    “少奶奶……小少爺……”福伯彌留之際,緊緊抓著雲娘的手,斷斷續續地說,“老奴……不能再伺候了……你們……一定要……活下去……”渾濁的眼淚從他深陷的眼角滑落,很快在冰冷的地面上凝結成冰。

    一夜之間,失去了兩位如同親人般的老僕,雲娘和謝文淵的悲痛無以復加。他們用凍僵的手,在廟後的山坡上挖了一個淺坑,草草掩埋了福伯和張媽。沒有棺木,沒有墓碑,只有一堆冰冷的黃土,和漫天無聲飄落的雪花。

    只剩下母子二人了。前路茫茫,饑寒交迫。雲娘的身體也早已透支,咳嗽得越來越厲害,時常咳出血絲。但她不敢倒下去,看著身邊眼神驚恐、完全依賴著自己的兒子,她只能強打起精神,用越來越虛弱的聲音鼓勵他︰“淵兒,不怕……快到……快到湘潭了……找到表舅公……就好了……”

    謝文淵看著母親日漸憔悴的容顏和那雙曾經撫琴繡花、如今卻布滿凍瘡和裂口的手,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他不再喊餓,不再喊冷,學著母親的樣子,去敲響一扇扇陌生的門,去挖掘被凍硬的泥土下的草根。他將乞討來的、相對干淨一點的食物,總是先遞給母親。

    “娘,你吃。”他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超乎年齡的沉穩。

    雲娘接過食物,背過身去,肩膀劇烈地聳動,淚水混合著雪水,滴在干硬的黑面饃饃上。

    宣統三年的冬天,格外漫長而殘酷。當最後一點關于故鄉和父親的念想,都被現實的冰雨無情澆滅,當生存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尊嚴與悲傷,這對母子如同風雨中飄搖的殘燭,在湘北的曠野中,朝著渺茫的生機,艱難地挪動著。謝文淵懷中那方冰冷的硯台,是唯一還能證明他來自另一個世界、另一種生活的物件,也是壓在他幼小心靈上,一份沉重而冰冷的、關于家國驟變的無聲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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