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冬日,灰暗得像一塊冷卻的爐渣。塞納河裹挾著碎冰,沉默地流過一座座橋洞,河面映不出天空的顏色。
勒內•拉里克站在兄長盧西恩的工作台前,指尖拂過冰冷的、未曾收拾的工具。游標卡尺、計算稿、還有那盞為毀滅性實驗提供照明的黃銅台燈……一切都凝固在1886年聖誕夜的那個瞬間。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黑玻璃與隕鐵溶液的刺鼻氣味。
不遠處,那尊等身的玻璃雕塑——他哥哥最後的形態——在工作室昏暗的光線下,折射出詭異而靜止的光澤。盧西恩凝固的臉上,那只唯一殘留人性的左眼,仿佛正穿越時光,無聲地拷問著他。
勒內猛地轉過身,胸腔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他無法在這里多待一秒。
整整一年了。自從那個夜晚之後,創作的火花就在他心中徹底熄滅了。父親老拉里克在悲痛中徹底封閉了自己,家族的工坊已然名存實亡。勒內嘗試過回到巴黎,回到那間與哥哥共用、如今只剩他一個人的工作室。但他拿起吹管的手會顫抖,看到熔融的玻璃會想起兄長透明化的皮膚。他設計的圖樣,連他自己都感到蒼白、空洞,充滿了模仿的匠氣,卻失去了靈魂。
“拉里克先生,您的技術無可挑剔,”幾天前,一位德高望重的評論家在他的新作前委婉地說,“但它缺少了您過去作品中的那種生命力,那種仿佛在呼吸的感覺。”
勒內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失去的不僅是哥哥,更是對藝術那份最本初的、混雜著愛與競爭的激情。
黃昏時分,他裹緊大衣,像一具失魂的軀殼,在蒙馬特高地蜿蜒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行走。寒風卷著枯葉,掠過那些燈火通明的咖啡館和畫廊,里面充斥著歡聲笑語和關于“新藝術”的高談闊論。這一切都與他格格不入,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冷的玻璃。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想逃離,逃離那座如同墳墓的工作室,逃離那些充滿同情或審視的目光。
“先生。”
一個沙啞的、帶著異域口音的女聲,突兀地切入了他的思緒。
勒內停下腳步,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僻靜的街角。陰影里,支著一頂深紫色的、破舊卻干淨的帳篷。帳篷前,站著一位吉普賽女人。
她約莫三十歲,古銅色的皮膚上紋著蔓藤般的藍色刺青,層層疊疊的裙擺像倒扣的鈴蘭。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脖子上掛著的項鏈——數十片彩色玻璃串成的墜子,在巴黎灰暗的暮色中,竟由內而外地泛著幽幽的、絕非凡品的微光。
“您的眉間,”女人用那雙能看穿靈魂的眼楮凝視著他,手指輕觸自己眉心,“纏繞著比巴黎冬夜更深的迷霧。”
勒內本該像拒絕其他街頭攬客者一樣,冷漠地走開。但那些發光的玻璃,以及女人眼中某種難以言喻的、既古老又鮮活的力量,像磁石般吸引了他。
“水晶球說,您需要的不是指引,”女人掀開帳篷的布簾,內部溫暖的光線和松脂香氣流淌出來,“而是一場覺醒。”
勒內站在原地,內心在抗拒與一種莫名的渴望間拉扯。他是拉里克家的傳人,受過最正統的工藝教育,理應視這些街頭巫術為無稽之談。
但,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因為長期無法創作而有些蒼白的手。
他想起了評論家的話,想起了哥哥那充滿執念的玻璃右眼,想起了自己內心那片無邊無際的、凍結的荒原。
也許……也許答案真的在一切常理之外?
最終,對“生命力”的渴望壓倒了一切。勒內•拉里克,這個代表著法國頂級玻璃工藝的姓氏的繼承者,深吸一口氣,彎腰踏進了那頂吉普賽帳篷。
帳篷內部比外觀寬敞得多。天鵝絨帷幕分隔出圓形空間,中央擺著水晶球,周圍散落著各種奇特的玻璃器皿——有的形似花朵,有的像凝固的火焰,全都泛著不同色澤的微光。空氣中飄著松脂與沒藥混合的香氣,讓拉里克想起童年時祖母的儲藏室。
“請坐。“瑪爾塔示意他坐在鋪著刺繡墊子的矮凳上,自己則跪坐在水晶球對面。當她雙手覆上水晶球時,拉里克注意到她右手小指缺了第一節,“您想問什麼?“
“我只是好奇這些玻璃。“拉里克指向周圍發光的器皿,“它們看起來不像普通的彩色玻璃。“
瑪爾塔笑了,眼角的紋路舒展開來︰“啊,這是月亮的眼淚。“她取下一片花瓣狀的藍色玻璃放在拉里克掌心。令他震驚的是,玻璃接觸皮膚的瞬間,內部竟浮現出細小的光點,如同夏夜的螢火蟲群。
“這不可能,“拉里克翻轉玻璃片,那些光點隨之流動,“沒有光源怎麼發光?“
“所有光都來自生命。“瑪爾塔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現在,讓我們看看水晶球為您準備了什麼。“
水晶球在瑪爾塔手掌下漸漸亮起。拉里克起初以為那是反射的燭光,但很快發現光源來自球體內部。霧氣在球體中旋轉,逐漸形成清晰的畫面——他看到自己站在工作台前,手中拿著一個從未見過的發飾︰玻璃制成的蝴蝶翅膀上流動著七彩光暈,與珍珠和黃金奇妙地融合。
“這是......“
“您未來的作品。“瑪爾塔的聲音變得空靈,“您會創造出讓巴黎屏息的東西,但不是用那些冰冷的寶石。“
畫面突然變化。拉里克看到自己站在輝煌的展廳里,貴婦們爭相試戴那些會發光的玻璃珠寶。場景再次轉換,這次是黑暗的作坊,他正將某種液體倒入玻璃模具,液體在月光下呈現珍珠母貝的光澤......
水晶球突然暗了下來。瑪爾塔猛地收回手,像被燙傷般甩了甩手指。
“還有更多......“拉里克急切地前傾身體,“那種發光材料是什麼?那些設計——“
“第一個問題結束了。“瑪爾塔喘著氣說,額頭滲出細密汗珠,“如果您想知道更多,明天日落後來聖梅里教堂後面的空地。“她迅速用黑布蓋上水晶球,“現在請您離開,水晶球需要休息。“
拉里克走出帳篷時,巴黎已完全陷入夜色。他攤開手掌,那片藍色玻璃仍在發光,照亮他回家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