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南市的青石板上積水未退,倒映著灰蒙天光與殘破燈籠的影子。
沈觀立于案發現場中央,手中握著一具燒得只剩鐵骨的燈籠架,焦黑的紗布邊緣還掛著水珠,像是昨夜那場雨,也洗不盡這人間執念。
他低頭凝視掌中殘物,指腹輕輕摩挲過燈柄處一道細微刻痕——不是火焰灼燒所致,而是人為劃下的記號,形如半枚蓮瓣。
這符號他曾見過,在柳殘陽盲眼包裹的布條內側,用墨針刺繡的暗紋,正是完整的一朵青蓮。
“不是瘋子行凶……是儀式。”他低聲自語,聲音落在濕冷空氣中,幾不可聞。
身旁差役正將三具死者生前最後購得的糖人放入銅鍋蒸煮。
熱氣升騰間,糯米外皮漸漸融化,露出藏于芯中的微小紙卷。
沈觀親自展開,借傘下油燈細看——每一張皆為殘頁編號︰戶部壬午年冬賑銀支放冊•第三卷•丙七區、海運補錄•甲字檔•鹿門線……
這些賬目早已隨當年奏折焚毀,連檔案庫都無存底,可它們卻以如此隱秘方式,被塞進孩童手中的甜食里,隨死者一同懸于半空。
這不是恐嚇,是昭告。
沈觀緩緩抬頭,目光掃過三根懸掛過尸體的燈柱。
高度不同,角度各異,但若以人群流動的方向推演,每一具尸首升起時,恰好處于圍觀者視線最易忽略的死角——既不會第一時間發現,也不會輕易錯過後續傳播的恐慌。
凶手熟知南市百坊布局,精通 crowd flow,甚至預判了百姓駐足停留的習慣位置。
這不是臨時起意的復仇,而是一場精心編排的心理戰。
他閉目片刻,腦中已有雛形︰柳殘陽失明,卻記得鼓聲節奏;他無法書寫,便以音律編碼真相;他不能公開控訴,就借“讖文燈”之名,讓死亡成為傳信的媒介。
但問題來了——為何模擬器無法還原關鍵瞬間?
當夜,大理寺偏堂燭火未熄。
沈觀盤坐于蒲團之上,心神沉入識海,啟動【案件推演模擬器】。
虛擬空間迅速構建︰元宵燈會當日街景在意識中重現,人流如織,燈火搖曳,喧鬧聲浪撲面而來。
他將時間節點拉至第一盞燈籠升起前一刻,代入巡防兵視角、攤販視角、甚至死者臨終前的感知路徑,反復推演。
一切順利,直至那根紅繩緩緩繃緊,燈籠離地三尺——
畫面驟然扭曲,如同水面被投入石子,波紋四起。
進度條停滯在71%,系統警報無聲浮現︰
【警告︰目標行為受外部群體情緒場強烈干擾】
【推演置信度下降至43%】
【檢測到認知共振效應,建議終止當前模擬】
沈觀眉頭緊鎖,退出重來。
第二次,他改用黃守文的視角切入,試圖從知情人心理盲區切入真相。
結果依舊——臨近升燈剎那,系統再度紊亂。
第三次,第四次……連續五次嘗試,每一次都在同一節點崩潰。
識海深處傳來一陣鈍痛,仿佛有無數低語在他耳邊響起,是千萬人那一刻的驚呼、恐懼、悔恨交織成的情緒洪流,竟反向侵蝕了模擬空間的穩定性。
這是前所未有的情況。
金手指並非萬能。
當一個人的行動建立在操控群體心理的基礎上,單純的邏輯推演已不足以破解其軌跡。
柳殘陽不只是個復仇者,他利用了整個城市的情緒作為武器,而這股力量,連模擬器都無法完全承載。
沈觀睜開眼,額角冷汗涔涔。窗外雨聲漸歇,更鼓敲響二更。
他忽然明白——甦夜語之所以只給線索碎片,是因為她知道,有些真相,必須靠自己走完最後一程才能承受。
翌日清晨,小鼓子冒雨而來,發梢滴水,懷里緊緊護著一只陶制鳥哨。
他遞上前,聲音帶著孩童特有的清亮︰“紅裙阿姨說,風大的時候,聲音比人走得遠。”
沈觀接過陶哨,入手冰涼粗糙。
他細細查看哨口,發現內壁刻有極細的凹槽標記,呈規律排列。
取出隨身攜帶的曲譜殘頁對照——音階吻合,分毫不差。
這正是《元宵五更鼓令》中“三鼓催魂”段落的變調基準點!
柳殘陽所奏之曲,並非隨意悲鳴,而是加密的信息流。
每一個音高,對應一份賬冊編號,每一節節奏,指示一條證據鏈路。
而甦夜語,早已掌握整套解碼方式。
她不是不願幫,而是逼他獨立拼出最後拼圖。
沈觀靜坐良久,終于起身。
他取來一方素箋,提筆寫下幾個字,折好後與陶哨一同置于懷中。
步出府門時,晨霧仍未散盡。
他沿著濕漉漉的巷道緩行,腳步堅定,卻不急促。
他知道,有些對話不能再隔著木雕小鳥、密絹暗圖進行。
這一局,該面對面了。
行至聞香樓後巷口,他停下腳步。
檐角銅鈴輕響,風穿過窄巷,吹動衣袖。
他伸手,將陶哨輕輕放在甦夜語慣常開啟的小窗台邊,又取出那張字條,壓于其下。
紙上墨跡未干,僅八字︰
若想共執燈火,先亮一角帷幕。
風掠過巷口,紙角微微顫動,如同叩門之聲。
銅鈴輕響,余音在窄巷中回蕩,如絲如縷。
沈觀站在聞香樓後巷的青石階上,望著那張壓著陶哨的字條在晨風里微微顫動。
他沒有多留片刻,轉身離去時腳步沉穩,背影卻透出一種近乎決絕的平靜。
紙上的八字,並非懇求,亦非試探,而是一場對弈的邀約——你若藏于帷幕之後執棋布局,那我便不退不讓,直逼至光暗交界之處。
不多時,一陣古調自聞香樓一樓廚房幽幽飄出,是《破陣樂》的變奏,本該雄渾激昂的曲調卻被拉得低緩陰柔,尤其第七拍處節奏錯落,似斷非斷,像一把鈍刀割開夜幕的一角。
沈觀腳步微頓,閉目凝神,耳廓輕輕一動。
就是它。
他腦海中電光火石般閃過案發那夜的畫面︰萬民仰首,燈火如海,鼓樓更鼓未響之前,有七息寂靜——那是全城呼吸暫停的瞬間,是心神被期待攫住的空檔。
而就在那一剎那,紅繩繃緊,燈籠升起,三具尸體悄然懸空,無人察覺。
柳殘陽不是靠眼楮看準時機,他是以音律為鐘,以人心為弦。
整個南市,不過是他的節拍器。
“原來如此……”沈觀睜開眼,眸底寒光乍現,“他不是趁亂作案,而是制造了‘亂’本身。”
這已非尋常凶案,而是一場以情緒為引、以儀式為形的精神操控。
百姓的驚懼成了遮蔽真相的迷霧,而凶手,就藏在這片由恐懼編織的盲區之中。
翌日午後,沈觀召來巡防營幾名親信差役,低聲部署。
黃昏將至時,南市中央已立起一座丈高木台,台上懸一口青銅巨鑼,其上朱砂親書“破妄”二字,筆力遒勁,如劍破雲。
魏鐵衣聞訊趕來,披甲佩刀,臉色陰沉︰“沈評事,你擅自調動人力,在鬧市設壇鳴鑼,可知這是何等擾民之舉?若激起民變,你擔待得起嗎?”
沈觀立于台前,負手而立,目光未落他處,只淡淡道︰“昨夜三更,燈坊主事黃守文家中遭竊,藏于梁上的舊賬副本失蹤,同時,他本人今晨吐血昏厥,口念‘鼓聲不止’四字。你可知情?”
魏鐵衣瞳孔一縮。
沈觀繼續道︰“凶手在清場。他在等下一個元宵,等萬人再度抬頭的那一瞬,完成最後的‘升燈’。而我們若不變其節拍,便永遠只能追著他的影子走。”
他終于側目看向魏鐵衣,聲音冷如霜刃︰“所以,我要你提前半個時辰敲更——打亂他的時間錨點。若你不願,我將以大理寺密令直接調令城防司更卒。至于後果……若再死一人,聖上面前,你我皆無退路。”
風拂過廣場,卷起一角旌旗。
魏鐵衣咬牙冷笑,終是拂袖而去,卻在半途停下,低喝一聲︰“傳令!酉時三刻,鳴更!”
話音落下,遠處屋檐一角黑影倏然掠動,似鳥驚飛,轉瞬隱入暮色。
沈觀不動聲色,指尖輕輕叩擊腰間一枚溫潤玉佩——那是他從第一樁案中提取技能後,系統生成的“推演媒介”,如今已有微弱共鳴感,仿佛能感知到某種臨近的危機。
他仰頭望天,烏雲漸聚,月隱星沉。
“這次,我不等你選時機。”他低聲自語,唇角微揚,帶著幾分冷峭的鋒芒,“我來定節拍。”
更鼓聲終于響起,比往常早了整整半刻。
沉重的音波蕩過街巷,驚起數只夜鴉。
而在南市深處,彩燈正次第點亮,映照著一張張或惶然、或好奇的面孔。
新的一夜,正緩緩降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