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風涼颼颼的,吹過那大理寺高高大大的朱漆門樓,把青石台階上的幾片枯葉都卷起來了。沈觀慢慢走下來,他那九品的青衫在月光底下看著冷冷的,衣服角上還沾著停尸房那種特有的又陰又濕的味兒呢,就好像是死人的那種沉默,怎麼都散不去。
他沒回家。走到街口的時候,腳步停了一下,眼楮透過那燈火通明的朱雀大街,看向通往側巷的那條幽深小路。就在剛剛公堂之上,林婆子哆哆嗦嗦地拿出那份藏了五年的補錄尸檢單的時候,他眼角余光往廊下掃了一下。就瞧見一個穿著素衣的女子跪在地上,那背影單薄得跟紙似的,肩膀還微微地抖呢。
她低著的手腕那兒,袖口蹭出了一道灰青色的髒印子,在石階的陰影里不怎麼顯眼。可就這麼個顏色,就像一根小細針似的,一下子就扎進了沈觀的記憶里。
崔明遠書房的窗台老是受潮,長了一層特別少見的苔蘚,被石灰水滲進去泡了之後就氧化成了灰青的結晶,國子監的《毒物志異》里管這個叫“血硯苔”。這東西可難活了,全京城也就只有三個廢棄枯井的周圍能看到。而其中的一個地方呢,正好就是城南巡街的武弁柳照生前最後一次巡查的地兒。是巧合呢,還是一條線索?
沈觀轉身往回走,那腳步啊,輕得就跟夜里出來活動的貓狸似的。他從偏廊那兒穿過去,巧妙地避開值夜差役的視線,然後靜悄悄地就來到了那條石階的盡頭。
只見一個女子還在那兒跪著,額頭都貼到地上了,頭發亂得很,就好像身上的最後一點力氣都用光了。
沈觀蹲下身子,用手指頭輕輕地捏起她袖口的縴維,放在月光下仔細地瞧。就瞧見布紋之間附著一些細微的小顆粒,像霜一樣結晶了。
“柳含煙。”她好不容易才說出這三個字,嗓子啞得很,“我哥哥……是柳照。”
沈觀的瞳孔一下子就縮了一下。柳照啊,那可是三個月前在京師鬧得沸沸揚揚的連環采花案的主犯呢,听說已經在監獄里上吊死了。官府那邊說他“畏罪得不行了,就上吊尋死”,然後就馬馬虎虎把案子給結了。
但是你看啊,現在他妹妹的袖口竟然沾著那種和崔明遠案子現場一模一樣的特別稀有的苔粉呢。
這兩樁案子,負責查案的兩個人,都一個接一個地“意外死掉”了。
而且啊,掩蓋事情真相的手段都是一個樣兒︰把死因造假,記錄亂改一通,消息也給封鎖起來。
沈觀的腦袋里就冒出來崔明遠那封密信里殘缺不全的句子︰“要是我死了,肯定是被……”後面的字都被火燒沒了,就剩下黑乎乎的邊兒。
當時他還以為這就是官場里互相傾軋的時候留下的遺言呢,可現在這麼一看啊,說不定這里面藏著更深的貓膩呢。
他眼楮直勾勾地看著柳含煙的眼楮,慢悠悠地問她︰“你為啥在這兒跪了三天啊?”
“我要伸冤啊。”她咬著牙,眼楮里閃著淚花,“我哥可不是什麼采花賊!他是在南城坊巷整天整夜巡邏的武官,他怎麼可能自己去干那種壞事呢?再說了……他對女色從來都不沾邊兒,連酒都不怎麼喝的!”
“那你為啥不去都察院呢?也不去刑部?”
“去了呀。”她冷笑著,滿臉都是悲憤,“每次遞狀子,都給我原封不動地退回來。有人說我是瘋子,有人說我哥證據確鑿,口供都畫押了,這案子就像鐵打的一樣,翻不了。可我就是不信……我就不相信他能干出這種事兒!”
沈觀沉默了一會兒。
他心里明白,在這個朝廷眼里,一個九品的小官和一個普通民女的呼喊聲,就跟風里的灰塵一樣,根本沒人在意。可就因為這樣,才得死死抓住塵埃里的真相啊。
他一下站了起來,從懷里掏出來一塊大理寺的通行木牌,輕輕擱在石階上。
“明兒個辰時啊,到大理寺卷宗閣外邊等著去。”他說道,“別穿那素色的衣裳了,換一身走起路來方便的衣服。”
柳含煙愣住了︰“你這是要查我哥哥的案子嗎?”
“我可沒說要查。”沈觀的語調平平的,說完就轉身打算走了,“不過我可記得,你說過他最後巡查的地兒——是城南枯井旁邊的義莊。”
這女的呼吸一下子就不順暢了。
他肯定是知道點啥了。
夜里的風又吹過來了,把檐角的銅鈴吹動了,“叮咚”響了一聲,就好像是一種很隱秘的回應似的。
沈觀的身影慢慢就消失在街巷的深處了,背影瘦瘦的,但是看著特別堅定。
他沒回頭,可心里已經有了一條看不見的線——從崔明遠的書房,到柳照的牢房,再到那口沒人搭理的枯井。
都是一樣的苔粉,一樣的被掩蓋起來的情況,一樣的“自盡”。
要是這一切真的有聯系的話,那在背後搗鬼的人,肯定不是趙元禮那種人能比的。
而且他剛得到的那個【推演模擬器】,說不定就是撕開這張黑網的頭一把刀呢。
至于明天嘛,明天他自然有辦法走進卷宗閣。怎麼說呢,咱身為評事,重新查看那些舊的案卷宗,這也不算違反規矩吧。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透呢,京城的大街小巷就像被一層薄紗似的薄霧給罩住了。
在大理寺卷宗閣的外面,青石板上還留著夜里的露水。這時候沈觀已經站在卷宗閣的門前了,他手里拿著一張調閱令,上頭的字寫得工工整整的,寫的理由那也是堂堂正正的——“為了把舊案筆錄里的疏漏給弄清楚,按照慣例復查三年內的刑獄文書”。
守著卷宗閣的差役正打著哈欠呢,一眼就認出這人是昨天剛破了“鬼宅密室案”的九品評事。這差役心里雖然有點不耐煩,但是可不敢去阻攔人家。
沈觀點了下頭就進去了,腳步又輕又穩。他的目光就像掃帚似的,在一排排已經發黃的卷軸上掃過去。
沒一會兒,他就找到了那卷《南城連環采花案並犯人柳照自盡錄》。往外抽的時候,他的指尖突然停了一下,為啥呢?因為這卷宗封皮上的火漆印居然有重新封過的痕跡,邊緣都不整齊,很明顯是後來又補蓋上去的。
他慢慢把供詞錄展開,一個字一個字仔細地看。
那些受害人都說“半夜的時候有個黑影翻牆進了院子”,還描述說“這個黑影身材高大,臉上蒙著黑巾”。可是呢,沒有一個人能說出這個黑影長啥樣,就連是男是女都說得含含糊糊的。
更奇怪的是,所有案子發生的時間都在子時三刻前後,巧就巧在這個時候正好是每天晚上巡防交接的時候,這麼一來就剛好空出了半個時辰的空當。唯一的物證呢,就是一枚繡鞋印。這鞋印留在第三起受害人家院牆的泥地上,听說和“嫌犯穿的官靴樣子是一樣的”。可是,等沈觀翻到附圖比對那一頁的時候,一下子就發現問題了。柳照是個武官,他的靴子尺碼應該是九寸七分,可這個鞋印才八寸五分,寬窄也不一樣啊。
這些疑點就像針一樣,一個一個地往他的思緒里扎。
沈觀又把值夜的名冊調了出來,一頁一頁地仔細查看。柳照在案發的那段時間里,有十二個晚上都在南城坊巷值守呢。每天的簽到都很清楚,同僚的畫押也都齊全,甚至有兩個晚上還和別人一起抓盜賊,上報了功績。
這麼一個勤快的人,怎麼可能每天晚上偷偷出去作案,然後又按時回來上班呢?
除非啊,有人幫他代簽,或者他根本就沒離開過崗位。
沈觀把卷宗合上了,眼楮里的神色變得越來越深沉。
他心里明白,真相不在這紙上寫著的東西里,而是在案發現場呢。
于是,他悄悄地離開寺廟,在大街小巷里穿梭著,直接朝著城南的枯井去了。
那個地方早就荒廢了,到處都是野草,枯藤纏在井欄上,一股又潮又腐臭的氣味直往人鼻子里鑽。
沈觀蹲下身子仔細查看,發現井口邊緣的泥土是松的,有很明顯的拖拽的痕跡,方向是朝著義莊的小路去的,就好像是有人很費勁地把很重的東西從井里拖出來一樣。
他把井壁上的雜草撥開,手指尖踫到了一道斜著的刮痕,這刮痕深深地嵌在石縫里。
他拿隨身帶著的銀針蘸了藥,輕輕地擦了擦那刮痕,不一會兒,藥水就由清變紅色了,這是有血的陽性反應啊。雨水沖過以後,血跡都快沒了,不過還剩下一丁點兒肌縴維組織呢。就這麼點兒東西,也能說明這兒有人掙扎著往上爬過,或者是被人硬拽著進出過。
沈觀拿出來油紙,小心翼翼地把樣本包好,動作不緊不慢的,就跟平常撿個東西似的。
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巷口傳來了腳步聲。
兩個差役並排站在那兒,眼楮直勾勾地盯著枯井那個方向。其中一個差役腰上掛著的刀,刻著“左寺正府”這幾個字,這可是趙元禮的心腹呢。
沈觀臉上沒什麼表情,把包著樣本的油紙疊好放到袖子里,又整了整衣袖,慢慢悠悠地從井邊走出來,迎著那兩個人的目光點了點頭,就像個沒事兒閑逛查看的小官吏。
那兩個人有點猶豫,最後也沒上來盤問他。
他走出巷口,早晨的風吹在臉上,可他心里頭已經像打雷刮風一樣不平靜了。
柳照死了,這事兒可沒算完,反而是一種掩蓋的開始。
那口井啊,可不只是藏尸體的地方,還是開始栽贓陷害的地方。
一個活著在執勤的人,怎麼就成了在牢里斷了氣的“采花賊”了呢?
一份假的供詞,怎麼就能騙過一層又一層的檢查呢?
答案啊,不在現實里,而是在那個只有他能進去的虛擬時空里。
沈觀緊緊攥著袖子里的血樣,腳步穩穩地回大理寺去了。這一回啊,他可不單單是在腦子里推導案情了。
他打算讓那個【推演模擬器】,親自把一具“尸體”是咋被弄成“罪犯”的事兒給揭露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