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十七分,城市陷入最深的靜默,街道上的路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著,像沉睡者均勻的呼吸。物流中轉站的監控屏幕上,三輛貨車的信號如同被黑暗吞噬般,毫無征兆地從地圖上徹底消失。亞瑟盯著屏幕,瞳孔里映出那幾條驟然中斷的軌跡線,指尖在鍵盤邊緣輕輕敲了一下,仿佛在確認某種節奏。
他沒有立即反應,而是緩緩吐出一口氣,抬手揉了揉眉心。連續三十六小時未合眼,他的大腦卻異常清醒——這種清醒帶著金屬般的冷感,是長期處于高壓決策中的身體本能。兩秒後,他調出資金系統界面,輸入密鑰時動作精準得近乎機械。頁面跳轉,跨境結算賬戶余額赫然顯示︰30,420,000.00元。
這個數字他曾反復核對過七次。
他沒有猶豫,甚至沒有再看一眼賬戶來源路徑,直接創建轉賬指令。用途欄他敲下“預付影視制作服務費”,六個字平穩而克制,像是為一場風暴披上合法外衣。收款方選擇的是新劇項目專用托管賬戶,一個由三方共管、受監管備案的獨立資金池。確認信息無誤後,他按下發送鍵,系統彈出提示框︰【交易已提交,預計四小時內到賬】。
手機震動了一下,銀行專員的回復簡潔明了︰“操作完成,未觸發預警。”
亞瑟靠在椅背上,閉眼五秒。這五秒里,他放空一切,不回憶過去三周的資金拉鋸戰,也不去想背後那只若隱若現的手。窗外城市的輪廓模糊成一片灰藍,樓下的客廳燈早已熄滅。他知道艾迪習慣熬夜改劇本,但她今晚必須休息。明天一早六點,新劇正式開機,整個劇組三百多人等著第一筆薪酬落賬才能安心開工。
他重新睜開眼,打開項目管理後台刷新資金流水。頁面還停留在昨日的記錄,綠色的“同步中”圖標緩慢旋轉,像一顆遲遲不肯跳動的心髒。他把頁面最小化,切回監控系統。片場各點位信號正常,紅外布防網穩定運行,守流小組已完成最後一次夜間巡邏。趙錚發來消息︰“一切就緒,等天亮。”
亞瑟回了一句︰“保持警戒。”然後重新看向資金頁面,目光如釘。
時間一分一秒爬行。五分鐘前,財務總監來電確認,制片主任已準備好薪酬發放材料,只等資金到位便向全組通告。這是穩定軍心的關鍵一步。前期因融資斷裂,劇組拖欠工資近兩個月,燈光組走了三分之一,攝影助理集體辭職,甚至連場記都臨時頂替過錄音師。現在,必須用實打實的動作讓他們相信︰這次是真的活下來了。
四點零三分,頁面終于跳出一條新記錄︰【入賬 30,000,000.00 元】。
亞瑟盯著那行字看了兩秒,眼神里沒有喜悅,只有一種近乎悲壯的確認。他手指敲下打印快捷鍵,文件自動傳到樓下辦公室的打印機,財務團隊會立刻拿到憑證開始走流程。他知道,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將是決定人心走向的黃金窗口。
他起身,拿起掛在椅背上的深灰色羊毛外套走出書房。樓梯地毯吸住了腳步聲,整棟房子安靜得能听見空氣流動的細微聲響。路過主臥時,門縫里沒有光透出。他停頓了一瞬,終究沒推門進去,徑直走向車庫。
黑色商務車已經啟動預熱,儀表盤泛著幽藍微光。他坐進駕駛座,車子緩緩駛出地下通道。清晨的風從車窗縫隙鑽進來,帶著一點涼意和露水的氣息。他沒開空調,任由清醒的感覺一點點爬上神經,驅散殘存的疲憊。
五點四十分,影視基地東門。晨霧尚未散盡,安保人員核對車牌後抬起欄桿。他將車停在制片辦公室外,下車時看見艾迪的保姆車剛到棚區入口。
她下車的動作很利落,穿著淺灰色長風衣,頭發扎成低馬尾,肩上挎著劇本包。場務迎上去引路,她點頭致意,腳步沒停。小亞明跟在後面,背著雙肩包,手里拎著保溫飯盒,臉上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倦意與倔強。
亞瑟站在遠處看著。他對講機響了,趙錚的聲音傳來︰“電力系統穩定,所有備用設備待命,柴油發電機燃料儲備充足。”
“好。”他應了一聲,收起對講機。
他沒往攝影棚走,而是拐進旁邊的臨時辦公區。財務主管已經在等他,手里拿著一疊支票,每一張都蓋有銀行電子驗印章。
“名單核對完了,一共六十七人,首月預付款全部準備就緒,補發部分也按比例拆分完畢。”
亞瑟點頭,“你去宣布吧,就說資金已到賬,後續款項按合同執行,絕不拖欠。”
財務主管快步離開。不到十分鐘,制片辦門口聚起一群人。當支票被一一遞到手中時,有人低頭看了好久才抬頭笑出來,眼角泛紅;有人當場給家人撥了電話,聲音顫抖地說“錢到了”;還有個老道具師默默把支票塞進貼胸口袋,拍了兩下,像是在安撫一顆不安跳動的心。
亞瑟透過玻璃窗看著這一幕。他的手機響了,是司機老陳。
“小亞明的課表安排好了,學校那邊也溝通完畢,今天起全程封閉接送,不會影響學業。另外,您交代的安全路線調整也落實了,每天換兩條不同路徑。”
“辛苦了。”他說完掛斷。
棚內傳來導筒敲擊聲。第一場戲開始。亞瑟繞到監視器後方,技術員給他讓出位置。畫面里艾迪站在雨景台上,人工降雨系統開啟,燈光打濕她的側臉,水珠順著下頜滑落,像一層薄霧籠罩著。
導演喊卡後,她摘下耳機走向副導演,兩人低頭討論幾句,她伸手比劃了一個鏡頭角度。很快,現場調整布光,重新走位。這場戲講的是母親在暴雨中尋找失蹤孩子的最後一絲希望,情緒層層遞進,極難把控。
這場戲拍了三次。最後一次通過時,全場響起掌聲。副導演高聲說︰“第一天,完美收工!”
中午十二點,劇組進入輪休。艾迪坐在遮陽傘下喝水,臉色略顯蒼白,但神情專注地翻著修改版劇本。小亞明蹲在不遠處幫燈光組整理線材。他個子不高,動作卻麻利,時不時抬頭問一句“這個插頭接哪”,語氣認真得像個真正的助理。
亞瑟走過去,遞給他一瓶水。小亞明接過,擰開喝了一口,忽然抬頭說︰“爸,媽媽剛才哭了。”
亞瑟一頓,“什麼時候?”
“重拍第二條的時候。她背對著機器擦了一下眼楮,我沒告訴別人。”
亞瑟沒說話。他知道那場戲講的是母親失去孩子的痛,艾迪一直投入很深——不只是演技,而是某種藏在記憶深處的東西被喚醒了。他曾听她說過,小時候妹妹走失過一夜,那種恐懼至今仍會在夢里重現。
“但她後來笑了。”小亞明接著說,“導演說OK的時候,她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後笑了。”
亞瑟看著兒子的臉,點了點頭。那一刻他明白,有些情感無法用邏輯解釋,只能靠彼此的存在去承接。
下午兩點,他收到財務總監的正式確認︰全組薪酬系統已完成補錄,銀行端口無異常反饋,稅務申報同步更新。資金鏈暫時穩住。
他走出片場,回到車上。車載語音系統自動喚醒。
“設置提醒,明天上午九點,調取近三個月所有與M07、M09、M11相關聯的物流記錄。”
“已記錄。”系統回應。
他靠在座椅上,閉眼片刻。身體確實累了,肩膀僵硬,腦袋一陣陣發沉。他摸了摸西裝內袋,藥片還在。但他不想現在吃——那些白色的小藥丸只能緩解癥狀,卻治不了根源。他需要的是掌控感,而不是鎮定。
手機又響了。趙錚來電。
“守流小組交接完畢,昨夜無人闖入。發電機房、配電箱、主控台全部正常。對方那三輛車自進入物流站後再無移動,GPS信號永久離線,疑似物理銷毀。”
“好。”亞瑟說,“繼續盯,尤其是夜間盲區,加派雙崗。”
通話結束,他發動車子。
車子駛離基地時,夕陽正壓在遠山線上,像一枚即將沉入地平線的火種。道路兩側的樹影拉得很長,擋住了部分視線。他降下車窗,風吹亂了他的頭發,也吹散了些許壓抑。
半路,小亞明發來一條消息︰“媽媽讓我告訴你,晚飯不用等我們,她要和導演改劇本。”
他又收到一條︰“你也早點回來。”
亞瑟看著屏幕,手指懸在鍵盤上方。他最終只回了一個字︰“好。”
車子轉入市區,車流漸密。他保持在中間車道勻速行駛。前方路口紅燈亮起,他踩下剎車。
等待期間,他打開郵箱,點開一份加密文件。這是昨晚截獲的輪胎印分析報告。照片放大後,能清晰看到綠化帶邊緣的壓痕深度和胎紋走向。技術組標注了幾個關鍵點,其中一處與廂式貨車常用型號吻合度達百分之九十二,且匹配某款特種運輸車輛改裝後的特征。
他正往下翻,綠燈亮了。
他放下手機,踩油門起步。
市中心高樓林立,玻璃幕牆反射著余暉,像無數雙窺視的眼楮。他穿過兩個街區,駛向公司地下車庫入口。
七點十八分,車輛停穩。他解開安全帶,拿起手機和文件夾下車。
電梯上升過程中,他再次點開資金系統。新劇賬戶狀態正常,首筆支出已用于支付場地租賃費用,三家合作單位均已確認收款。一切運轉如常。
門開時,辦公室燈自動亮起。他走到桌前放下文件夾,打開電腦。
屏幕亮起的瞬間,一條系統提示跳出︰【近期登錄IP異常,請確認是否本人操作。】
他皺眉,點擊查看詳情。
登錄記錄顯示,三天前凌晨一點二十三分,有一條來自境外服務器的訪問請求,持續時間十七秒,嘗試讀取資金調度日志。雖未成功下載,但已觸及核心權限層。
他點開溯源路徑圖。數據跳轉經過三個中轉節點,最後一個位于東南亞某國,注冊主體為空殼公司,服務器歸屬難以追蹤。然而,路徑末端留下一個微弱的數據殘留包,經AI還原後指向一組動態IP池。
他盯著那條線路看了一會兒,手指移到鍵盤上。
“調取該IP過去一個月內所有關聯設備的活動軌跡。”
命令發出後,系統開始加載。
他端起桌上冷掉的茶喝了一口,苦澀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卻讓他更加清醒。目光仍鎖在屏幕上。
進度條緩慢推進,百分比數字跳動著。
突然,其中一行數據標紅。
他放大查看。
同一IP曾在四天前接入過啟明文化子公司內部通訊網,停留時間為八分鐘,期間下載了一份名為“拍攝日程終版”的文檔。該文檔包含新劇每日行程、人員配置、電力需求明細,以及重要場景的安保部署說明。
他的手指停在鼠標上。
這不是巧合。
有人不僅盯上了資金流,更試圖掌握整個項目的運作脈絡——包括人的動線、資源的分配、甚至是心理防線最脆弱的時刻。
屏幕右下角,時間跳至七點二十五分。
亞瑟沒有關掉頁面,也沒有報警或上報集團。他只是靜靜地坐著,看著那條紅色記錄,像看著一頭潛伏在暗處的野獸終于露出了爪牙。
片刻後,他新建一封郵件,加密級別設為最高,收件人是一支從未公開編制的應急響應小組。
正文只有兩句話︰
“獵物已出現蹤跡,目標鎖定M系列運輸鏈。”
“啟動‘逆流’預案,代號‘燈塔’。”
發送成功後,他關閉所有程序,拔出U盤,放入防火保險櫃。
然後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城市的燈火在他眼中連成一片星河,而他知道,在這片光海之下,一場無聲的戰爭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