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把車停進地下車庫,熄了火,沒有立刻下車。引擎的余溫在密閉空間里緩緩散去,儀表盤上的指示燈一盞盞暗下,像退潮般將他推入寂靜深處。手機屏幕還亮著,冷光映在他略顯疲憊的臉上,那條來自陌生號碼的消息靜靜躺在對話框里︰“資料已收到,請確認接收方式。”字句平白無奇,卻像一根細針扎進神經末梢。
他盯著看了幾秒,指尖懸在屏幕上方,仿佛怕驚動什麼。終于,手指滑動,刪除——連同整個對話記錄一並清除。動作干脆,不留痕跡。可那一瞬間,他仍感覺到某種無形的東西被切斷了,像是自己親手剪斷了一根通往真相的引線。
他拎起公文包,拉鏈扣合的聲音在空曠的車內顯得格外清晰。推門而出,腳步踩在水泥地面上,回音沿著牆面向遠處擴散。地下車庫燈光昏黃,每隔一段才有一盞亮著,陰影交錯如迷宮。他穿過一排排靜默的車輛,走向電梯間。金屬門開啟時發出輕微“叮”聲,他走進去,按下頂層。
樓道里的燈感應到人聲亮了起來,腳步落在瓷磚上發出清晰的回響。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時間的距離。開門,換鞋,屋內安靜得近乎凝滯。客廳沒開燈,只有廚房冰箱運作時低微的震動聲傳出來,像是這座城市唯一還在呼吸的器官。他沒去臥室,徑直走進書房,反手鎖上門, 噠一聲,隔絕了外界最後一絲可能的窺探。
書桌上的打印機還在工作,墨盒輕微震顫,最後一張紙緩緩吐出,邊緣微微卷曲。他拿起來看,是昨晚九點十四分那個通話記錄的基站定位圖。紅點停在城南中轉站附近,之後再無信號。地圖上那一點孤零零地懸在那里,像一顆墜入深淵的星。
他把紙翻過去,在背面寫下三個名字︰陳啟年、周維、林遠。筆尖頓了頓,劃掉前兩個,只剩下一個︰林遠。
這個名字是他手里唯一的活口。財務審計時發現的一筆異常轉賬,金額不大,但路徑極盡曲折——經由第三方公司繞道三家空殼企業,最終流向一個私人賬戶。賬戶持有人就是林遠,曾是項目組的外圍會計,負責基礎賬目核對,三個月前被調離崗位,理由是“組織結構調整”。上周本約好見面,對方卻在最後時刻失聯,電話關機,社交賬號凍結,連慣常使用的咖啡館都沒再出現過。
亞瑟打開抽屜,取出一個銀色U盤插進電腦。接口接觸的瞬間,屏幕跳轉,加密文件夾展開,里面是一份未公開的資金流向簡表。數據以代號標注,層層嵌套,唯有權限者才能解碼。他在“林遠”那一欄打了星號,旁邊標注著“可信度B級,需面談驗證”。現在這個標記已經失效了——不是降級,而是徹底歸零。
他靠在椅背上,閉眼三秒。黑暗中,腦子里閃過早上小亞明說的那句話︰“你一定會騎上去的。”孩子說話時眼神很穩,像看透了什麼。七歲的兒子蹲在自行車旁,看著他扶著車架猶豫要不要嘗試重新騎行,語氣篤定得不像個孩子。“爸爸,你不記得怎麼騎了也沒關系,身體會記得。”
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安慰,但他記住了。那一刻,他忽然意識到,有些事哪怕規則變了、路徑斷了、信任崩塌了,只要你還願意往前走,總會有某種本能牽引你穿越迷霧。
睜開眼,他點開筆記本內置的離線文檔,輸入一行字︰“證人失聯,常規渠道無法追蹤,判斷存在內部泄密可能。”
敲下**時,指尖微微發緊。
這不是第一次遇到阻斷。三年前查海外子公司虛增成本案時,他也曾遭遇審批流程莫名停滯、關鍵證人臨時出國的情況。但那次還有備用路徑——老戰友在稅務稽查隊,朋友在通信管理局,甚至一位退休法官還能幫忙遞話。可這次不一樣。他試過用舊關系聯系交通監控系統的朋友,對方只回了一句“查不了”就再沒動靜。他又通過律師朋友申請臨時調取通訊記錄,法院審批流程卡在第二天就被退回,理由是“涉及個人隱私保護”,措辭標準得像模板。
所有路都被堵死了。
他起身走到保險櫃前,蹲下身,輸入密碼——六位數字,是他母親生日與兒子出生年月的組合。櫃門拉開,里面整齊碼放著合同原件、護照、幾張境外銀行賬戶復印件。最深處,還有一個黑色硬殼筆記本,封面無字,邊角略有磨損。
他拿出來翻開,第一頁寫著一串數字和字母組合的代碼︰R4V3NX7K9M21。下面壓著一行小字︰“僅限極端情況使用。”
這是“渡鴉”的聯絡方式。
他曾答應自己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踫這條線。這個人不在任何官方體系內,也不受法律約束,做過的事不能問,收的錢沒有發票,唯一能確定的是——他從不失信。十年前一場商業泄密案中,正是這條隱秘渠道幫他找到了藏匿在東南亞的數據備份。代價高昂,過程危險,但他活了下來,真相也被揭開。
亞瑟坐回電腦前,新建了一個加密文檔。他打字很慢,每個詞都反復斟酌,刪改數次。最後寫成這樣︰“需要確認一名人員跨境流動情況,請告知可行性及代價。”
語言克制,信息模糊,盡可能減少暴露風險。
光標在發送鍵上方閃爍。
他知道這一按下去意味著什麼。從此不再是在規則之內周旋,而是主動踏入灰色地帶。一旦開始,就沒有回頭路。而且誰也不能保證“渡鴉”會不會反過來利用這條請求做文章——比如順藤摸瓜反向定位他的設備,或者借機植入監听程序。更危險的是,如果內部真有眼線,哪怕只是設備殘留痕跡,也可能引火燒身,牽連家人。
但他也清楚,如果不查下去,艾迪的新劇永遠懸在半空。那是一部籌備兩年的現實題材作品,講述基層醫療工作者的真實困境,預算近八千萬,如今卻被一筆來歷不明的資金缺口卡住咽喉。投資方態度曖昧,董事會遲遲不批追加撥款,背後的操縱者顯然不想讓它問世。他已經拖得太久,不能再等。
他拔掉網絡線,關閉WiFi和藍牙模塊,將電腦切換至純離線模式。然後把文檔復制到另一個加密分區,保存日志備份。做完這些,他重新接通網絡,登錄專用郵箱,附件加上偽裝殼層——一個看似普通的PDF會議紀要,實則嵌套了多重加密壓縮包。收件人填寫那串代碼郵箱地址。
發送。
頁面顯示成功後,他立刻清空回收站、瀏覽器緩存、郵件草稿箱,並用粉碎工具徹底刪除原始文件。接著拔下U盤,用打火機點燃,看著它在金屬托盤里燒成黑灰,塑料外殼扭曲變形,芯片發出細微爆裂聲。
電腦關機,電源線拔掉。
他把筆記本放回保險櫃,鎖好。轉身走向窗邊,拉開窗簾一條縫。外面是深夜的城市,遠處高樓還有零星燈光亮著,像是沒睡的人在堅持。風掠過樹梢,枝葉搖曳,投下的影子如同潛行者的輪廓。
他站著沒動。
手機在口袋里震了一下。他拿出來看了一眼,是公司系統自動推送的通知︰明日股東會議議程更新,新增議題為“項目預算復審”。
他沒點開,直接關了屏幕。
這時,樓下傳來車輛駛離的聲音,輪胎碾過路面的節奏很輕,但連續不斷。他低頭看了看表,凌晨三點十七分。這個時間還有人在進出小區,不常見。尤其這棟樓多為獨居上班族,作息規律,極少夜出。
他拉緊窗簾,走回書桌,打開最底層抽屜,翻出一個老式錄音筆。這是他多年前做調查記者時用的設備,不用聯網,只能本地存儲,抗干擾性強,也無法遠程竊听。他按下測試鍵,紅燈亮起,正常。
他把它放在手邊,順手將椅子往牆角挪了半米,確保從門口看不到桌面操作。角度調整完畢,他再次打開筆記本——這次連的是另一台備用機,系統干淨,從未連接過公司網絡,硬盤全盤加密,啟動需物理密鑰。
他插入新的U盤,開始整理現有的所有線索︰資金流向圖、人員名單、時間節點、異常審批記錄。每一條都單獨歸檔,不做關聯標注,避免形成完整邏輯鏈被逆向破解。做到一半,他停下來,翻出一張便簽紙,寫下幾個問題︰
林遠是主動消失,還是被迫離開?
他的家人最近是否有異常動向?
最後一次通話內容是否被截取?
有沒有可能他其實並未出境,而是藏在本地?
這些問題目前都沒有答案。而他能動用的資源越來越少。
他想起昨天財務部交上來的報表,其中一筆技術預付款的審批流程顯示為“加急處理”,簽字人是副董事李振國。這個人平時很少插手具體項目,風格低調保守,這次卻親自推動,時間點剛好在林遠失聯前六小時。更巧的是,這筆款項的收款方是一家注冊于開曼群島的技術咨詢公司,名稱縮寫竟與林遠曾任職的外包團隊高度相似。
巧合太多就成了破綻。
亞瑟把這張便簽貼在顯示器邊緣,提醒自己明天找機會查李振國的近期行程和通話記錄。但現在,他已經做了今晚能做的全部。
他合上電腦,站起身活動肩膀。脖子有些僵,太陽穴也在跳。連續幾天睡眠不足開始顯現癥狀,眼前偶爾浮現短暫的重影。他走到飲水機前倒了杯水,一口喝完,杯子放回原位時發出輕微的磕踫聲。
窗外風大了些,樹影掃過玻璃,像有人在外面走動。他停下動作,屏息傾听。幾秒後,一切歸于沉寂。
他回頭看了一眼鏡子般的窗戶,沒發現異常。可那種被注視的感覺,依舊纏繞在脊背之上。
放下杯子,他重新坐下,拿起錄音筆,按下錄音鍵。
“七月十一日凌晨三點四十六分,”他低聲說,“林遠失聯,調查中斷。已啟動非常規渠道,請求外部協助。後續行動保持低調,優先排查內部泄密可能。重點觀察李振國、財務審批流、境外支付接口。”
聲音平穩,毫無波瀾,像是在陳述一份普通的工作日志。可每一個字,都是他對自己立下的戰書。
說完,他停止錄音,把文件命名為“備忘0711”,保存後取出內存卡,塞進煙盒底部的一個夾層里。煙盒扔進垃圾桶最底下,上面蓋了幾張廢紙,偽裝成日常垃圾。
做完這些,他把書房燈關了。
黑暗中他靜立了幾秒,才伸手摸到門把手。
就在他準備開門時,手機又震了一下。
不是短信,也不是電話,是郵箱提醒。
新消息到達。
發件人一欄顯示為空白,主題欄寫著︰“回復待定,需當面交接。”
他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手指慢慢收緊,指節泛白。
屋外,一輛摩托車從小區門口駛入,車燈掃過外牆,光影一閃而過,隨即隱沒在樓宇之間。
他站在原地,沒有開燈,也沒有移動。
房間里只剩下心跳聲,和窗外未曾停歇的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