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從窗簾縫隙間斜切進來,像一把薄而鋒利的刀,劃開房間的靜謐。那束光落在書桌一角,恰好照在亞瑟攤開的筆記本邊緣,紙頁微微泛黃,仿佛被時間提前染上了一層舊影。
他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滑動,動作緩慢得近乎遲疑。指尖最終停在一段視頻上——半年前的發布會錄像。畫面有些模糊,鏡頭晃動,背景音嘈雜,但艾迪的聲音卻異常清晰︰“有些故事不能講得太早,因為說出來,反而會毀了它。”
他把這句話反復听了三遍。
第一次听時,只覺得是公關話術,一句體面又安全的回應,用來搪塞那些咄咄逼人的媒體追問。第二次听,語調里似乎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頓挫,像是某種情緒在喉嚨口卡住了。第三次,他放大了音頻波形圖,發現她說到“毀了它”三個字時,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滯,緊接著是一聲極輕的吞咽聲。
這不像準備好的台詞,更像是一種壓抑後的釋放。
他放下手機,目光落在桌角那張被壓在玻璃板下的照片上——去年電影節紅毯後台,艾迪站在人群外側,正低頭整理耳墜。她的經紀人湊近說話,她輕輕搖頭,唇形幾乎難以辨認。當時他以為只是工作安排上的推辭,如今再看,那分明是在拒絕提及某個名字。
他的名字。
兩句話開始在他腦中糾纏︰艾迪說的“有些故事不能講得太早”,和林晚失蹤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語音留言——“真相沒人願意承認”。
它們原本毫無關聯,一個屬于公眾場合的謹慎發言,另一個則是私人對話中的低語警告。可此刻,它們像兩條潛行于暗處的線,在記憶深處緩緩靠攏,終于交匯成一道裂痕。
他打開電腦,調出過去六個月的時間線表格。左邊是他公開參與的項目節點︰新劇立項、劇本研討會、數據模型發布;右邊是艾迪在同一時期的行程記錄——品牌代言、綜藝錄制、慈善晚宴。
表面上看,兩人幾乎沒有交集。他曾一度懷疑自己是否過于敏感,甚至想過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才會把偶然當成線索去深挖。
但他換了個角度思考︰不再看她出現在哪里,而是看她避開了什麼。
三次行業論壇,他都收到了邀請函,而她在活動前一天全部臨時取消出席,理由分別是“身體不適”“檔期沖突”“家庭事務”。兩次媒體采訪中,記者提到他的名字時,她立刻用輕松的語氣岔開話題,“哦,你說亞瑟啊?他人挺有意思的,不過我不太了解他的具體工作。”有一次他在社交平台發布數據分析報告,當晚就有人帶節奏質疑數據真實性,第二天便有匿名文章逐條反駁,邏輯嚴密,用詞克制,不像是普通粉絲所為。
這些事單獨看,都是巧合。連在一起,就成了路徑。
他還翻到了一張被媒體忽略的照片——某次活動後台抓拍的畫面。他正低頭看手機,神情專注,完全沒注意到不遠處的情景。艾迪站在走廊盡頭,經紀人貼著她耳朵低語,她微微皺眉,隨即搖頭。鏡頭沒拍清她說什麼,但從口型推測,似乎是“別提他”。
那一刻她不是冷漠,是在擋開可能引向他的關注。
他合上電腦,靠在椅背上,閉眼回想最近一次見面時的情景。審片會上,制片方代表接連發難,指責他敘事結構混亂、角色動機牽強,要求大幅修改主線。各方施壓之下,會議室氣氛凝重。艾迪坐在角落,始終沉默,沒有替他說話。
散會後他攔住她質問︰“你明明知道他們曲解了我的意圖,為什麼不幫我?”
她站在電梯口,燈光打在她臉上,映出一層淡淡的疲憊。“我沒有辦法拒絕他們的參與。”她說完轉身走進電梯,門關上前,她的眼神掠過一絲掙扎,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當時覺得那是疏遠,現在想來,那更像是一種無力。她能做的,或許只是不把他推得更近火坑。
手機震動了一下。一條新消息。
“你還在查我?”
是艾迪發來的。沒有表情,也沒有稱呼,就這麼一句。
他盯著屏幕看了幾秒,心跳忽然變沉。不是憤怒,也不是委屈,而是一種近乎確認的平靜。他回了一個字︰“嗯。”
過了幾分鐘,電話打了過來。
“見面說。”她說。
半小時後,他們在城西一家老茶館見了面。地方偏僻,藏在一排老式騎樓之間,門口掛著褪色的藍布簾,風吹時發出輕微的撲簌聲。客人不多,角落里坐著幾個下棋的老人,聲音不大,偶爾傳來一聲“將軍”,或是低聲笑語,氣氛安靜得像是被時間遺忘的一隅。
她穿了件深色外套,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捧著一杯熱茶,指尖泛著淡淡的紅,像是剛從冷風里回來。
“你知道多少?”她問。
聲音很輕,卻帶著重量。
“我知道你每次靠近我,都會立刻退開。”他望著她,“點贊又取消,約我見面卻不說重點,公開場合裝作不認識。還有,那些打壓我的人開會那天,你本該參加的品牌活動突然改期。”
她沒否認,也沒點頭,只是把茶杯往旁邊挪了半寸,避開陽光直射的位置。
“你覺得我在利用你?”她問。
“曾經想過。”他說,“我以為你是怕影響形象,怕別人說你偏袒朋友,所以刻意保持距離。”
“現在呢?”
“現在我覺得,你在躲,但不是躲我。”他頓了頓,“你是怕牽連我。”
她抬眼看過來,眼神有點松動,像冰層下涌動的水流。
“你是怕一旦我和你走得近,就會被卷進這個圈子的規則里。”他繼續說,“一旦誰被貼上‘與明星關系密切’的標簽,馬上就會有人查他背景、挖他舊事、斷他資源。你想讓我專心做事,不想我變成話題。”
她沉默了很久。窗外一輛電動車駛過,鈴聲叮地響了一聲,驚起屋檐下一串麻雀。
“三年前,有個導演想做一部現實題材劇。”她終于開口,聲音低得幾乎要融進茶香里,“劇本寫得很好,他也堅持不改。結果開拍前一周,突然爆出他學歷造假,接著投資方撤資,主演回避采訪,最後項目黃了。後來我才知道,那學歷問題是假的,但輿論已經起來了,沒人幫他澄清。”
她低頭看著桌面,指節輕輕摩挲著杯沿,“他找過我,希望我能發聲。我沒敢。我說了,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亞瑟沒說話。他知道那個導演是誰——李承業,曾是他最敬佩的創作者之一,後來銷聲匿跡,據說去了南方教書。
“我不想你走到那一步。”她聲音低了些,“你做的事,不該被當成八卦素材。你的想法值得被听見,不是因為你是誰的朋友,而是因為你真的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所以你就選擇保持距離?”
“距離是最安全的保護。”她說,“在這個圈子里,最危險的不是敵人,是善意。一句支持的話,可能就會被人解讀成站隊、操控、幕後黑手。我不想讓他們拿你當槍使,也不想讓你的名字出現在熱搜詞條里,成為流量犧牲品。”
“可你也知道,我不在乎那些。”
“但我在乎。”她抬起頭,目光堅定,“我在乎你會不會因此失去機會,會不會被人背後動手腳,會不會有一天回頭看,發現走這條路是因為我。”
空氣靜了一瞬。遠處傳來收音機播放的老歌,旋律悠揚,像是來自另一個年代。
“那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告訴你,你就不會來了。”她說,“你會覺得這是負擔,會覺得我在拖累你,然後放棄。可我不想讓你放棄。”
亞瑟看著她。她眼下有一點疲憊的痕跡,嘴唇干了,抿了一下才繼續說︰“我知道你想打破規則。但打破規則的人,往往不是輸在勇氣不夠,而是輸在支撐不住。我只是……想讓你多一點空間,少一點干擾。”
他忽然明白了。
她不是在推開他,是在為他留一條干淨的路。
那些若即若離,那些回避與沉默,都不是動搖,而是克制。她比誰都清楚聚光燈下的代價,所以寧願自己背負誤解,也不願他踏入漩渦中心。
“你沒必要一個人扛。”他說。
“但我願意。”她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卻透著決意。
“現在呢?你還打算繼續這樣?”
她看著他,眼神很穩︰“如果你非要往前走,我不攔你。但我也不會再躲了。”
他點點頭。
兩人走出茶館時,天已經亮透。晨霧散盡,街邊早餐攤冒著熱氣,油鍋滋啦作響,老板熟練地翻動煎餅。一個孩子跑過,手里舉著剛買的燒麥,笑聲清脆,母親在後面喊著慢點跑。
亞瑟停下腳步,望著那對母子的背影,忽然覺得胸口有什麼東西松開了。
回到住處,他坐到書桌前,翻開筆記本。第一頁寫著“共創敘事”四個字,筆跡剛勁有力,下面畫著復雜的結構圖︰觀眾參與路徑、情感共鳴節點、信息釋放節奏……
他拿起筆,在右側空白處補了一行小字︰“信任,不是不設防,而是知道對方在為你守邊界。”
然後他打開電腦,進入“鏡淵計劃•公眾共建版”的文檔。光標在標題下閃爍了一會兒,他敲下第一段正文︰
“我們決定把創作過程打開。不是為了證明誰對誰錯,也不是為了對抗誰。只是為了讓更多人知道,還有另一種方式可以講故事。”
文檔下方,附件列表已經整理好。調研樣本、角色動機推演、剪輯邏輯說明……每一項都標注了發布優先級。他點開最高優先級的那一項,是關于觀眾情感反饋模型的解讀稿。
鼠標懸停在“上傳”按鈕上,停了幾秒。
他沒急著點下去,而是轉頭看向窗台。陽光照在玻璃杯上,水影晃動,映在牆上像一片微小的波紋。那光影輕輕搖曳,仿佛在回應某種無聲的節奏。
他起身倒了杯水,喝了一口,重新坐下。
手指落下,點擊確認。
進度條開始移動。
與此同時,城市另一端,艾迪站在公寓陽台上,望著遠處初升的太陽。手機屏幕亮起,顯示一條系統通知︰“《鏡淵計劃》公眾共建平台已上線。”
她嘴角微微揚起,將手機放回口袋,轉身走進屋內。
風拂過陽台,吹動了桌上未讀完的劇本草稿,紙頁翻動,露出其中一行批注︰
“真正的勇氣,是從容面對真相,並依然選擇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