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推開宴會廳的旋轉門時,腕表指針剛過七點。城市入秋後的晚風帶著一絲潮意,貼著地面卷起幾片落葉,在門廊前打了個旋兒又散開。他沒在簽到處停留,徑直穿過人群走向飲品區。西裝外套搭在左臂上,領帶松了半寸,襯衣最上面一顆扣子早已解開——這是連續三天深夜工作的慣常狀態。他的太陽穴還在隱隱跳動,像是有根細線從顱內拉扯著神經末梢,提醒他該休息了。但他知道,今晚還遠未結束。
他需要一杯不甜的甦打水,也需要一點聲音之外的空間。
酒會主辦方是市文化產業***,場地選在城東一家中型酒店。現場布置簡潔,沒有夸張的燈光陣列或懸浮投影,幾張長桌錯落排開,幾組人圍站著低聲交談,話題多是政策補貼、項目申報、資源對接。空氣里飄著淡淡的雪松香氛和咖啡余味,背景音樂是低音量的爵士鋼琴,節奏舒緩得近乎催眠。亞瑟端起杯子,正準備退到角落,卻听見身後傳來一句︰“最近還能接到新項目嗎?”
聲音不高,但清晰得像一滴水落入靜湖。
他轉過身,說話的是個穿深灰套裝的女人,約莫四十出頭,短發利落,眉眼間有種不動聲色的銳利。她手里拿著一份名單在翻看,動作從容,仿佛只是隨口一問。可當她抬眼看他時,目光如釘子般穩穩落在他臉上。
“你是亞瑟吧?做社區數字化那個。”
“是我。”他點頭,沒多解釋。
女人合上手里的冊子,語氣平靜︰“我看過你們去年在南湖街道的案例報告。響應機制設計得挺實在,不是那種堆參數騙評審的花架子。”
這話讓他略微停頓。多數人在這種場合只會說“听說你們做得不錯”,能提到具體細節的極少,更別說用“不是花架子”來定義價值。他忽然覺得喉嚨有些干,低頭抿了一口甦打水,氣泡刺在舌尖,帶來短暫的清醒。
“謝謝。”他說,“現在難了些,有人用低價搶市場。”
“恆遠科技?”她幾乎立刻接上了話。
“是。”亞瑟苦笑了一下,“他們前兩天還給區里提交了一份方案,承諾三個月內上線全套系統,報價比我們低百分之三十五。”
女人輕輕哼了一聲,眼神微冷︰“他們也找過我,想合作基金會的一個青年創業孵化平台。條件誘人得不像真的。”
她頓了頓,盯著他︰“你覺得他們圖什麼?”
亞瑟沉默兩秒,視線掃過大廳里談笑的人群,那些舉杯寒暄的臉在他眼中突然變得模糊起來。他想起上周技術團隊熬夜排查的一次異常數據泄露,源頭竟是某個看似合規的合作接口;想起財務小陳遞來的報表上,連續三個季度利潤率下滑的紅色箭頭;想起辦公室牆上那張寫著“讓技術回歸服務本質”的舊海報,邊角已經卷起。
“要麼燒得起,”他緩緩道,“要麼背後有人不想讓我們活。”
女人沒笑,也沒附和,只是將手中的冊子輕輕拍了拍,像是確認某件事的真實性。然後她說︰“三年前你公司注冊剛滿六個月的時候,賬戶進過一筆二十萬的周轉金,對吧?”
亞瑟的手指在杯壁上頓了一下。
玻璃杯外凝結的水珠順著指尖滑下,涼得像一段被遺忘的記憶突然甦醒。
那筆錢來得突然,備注寫著“項目支持”,沒有任何署名。當時公司正卡在第一個政府合同的履約期,服務器突發故障,臨時租用備用線路和人力團隊才勉強過關。賬上只剩三千塊,第二天就要付技術外包費。那筆錢到賬後第四小時,問題解決了。
他一直查不到來源。銀行流水顯示資金來自一個離岸信托賬戶,層層嵌套,最終止步于一道無法穿透的防火牆。
“你怎麼知道?”他問,聲音壓低了一度。
“因為是我經手的。”她說,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天氣,“資金走的是私人信托通道,不能留名。”
亞瑟盯著她,一時沒說話。宴會廳的燈光似乎暗了一瞬,四周的喧鬧退成背景噪音,只剩下她的話語一字一句鑿進耳膜。
“艾迪讓我辦的。”她補充道,“她說,別讓他知道是誰。”
空氣仿佛靜了一瞬。亞瑟感覺喉嚨有點干,不是因為緊張,而是某種長久壓著的東西突然松動了,像是積壓多年的岩層裂開縫隙,陽光第一次照進地底。
“她……什麼時候決定的?”他聲音輕得幾乎听不見。
“你在提交第一份公開項目書那天。”女人望著遠處的人群,目光穿過觥籌交錯的身影,“她看了整整兩遍。然後打電話給我,說這個人還在寫當初相信的東西。”
亞瑟低頭看著手中的杯子,水已經快見底。杯底殘留的冰塊微微晃動,映出破碎的光影。他想起七年前,在一次行業論壇上,他曾遠遠見過她坐在後排听講,沒發言,也沒離場。那時他還只是個國企技術員,遞上去的提案石沉大海。而她只是听著,記著筆記。
原來她一直記得。
“她為什麼不直接聯系我?”他聲音低了些,像是怕驚擾這份遲來的真相。
“有些事不能踫。”女人搖頭,“但她一直在看你的進展。每次你們中標,她都會讓助理整理簡報。上個月你還上了文化局的推薦名錄,她當天就轉發給了幾個評審委員。”
亞瑟怔住。
他原以為自己是在孤軍奮戰,原以為那些微弱的支持來自偶然的信任,或是某個開明官員的一時賞識。可原來有一個人,早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悄悄推了他三次、四次、五次。不是一次,而是每一次當他快要跌倒時,總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托住了他。
“她讓你保密?”他問。
“不止是保密。”女人輕聲說,“她不讓任何人知道她在關注你。包括她的團隊。她說,一旦被人察覺,反而會害了你。”
亞瑟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視線有些模糊。他沒去擦,只是把空杯子放在旁邊的托盤上,動作緩慢得像在完成某種儀式。
九年了。
九年里,他經歷過投標失敗、團隊解散、投資人撤資、媒體質疑……他曾懷疑過方向,動搖過信念,甚至一度想放棄這條路。但他始終沒有停下,因為他總覺得,只要還在做這件事,就還有意義。
可他從未想過,這份堅持的背後,竟一直有人默默守望。
“為什麼是現在告訴我?”他終于開口。
女人看著他,眼神復雜︰“因為你開始組織聯盟了。上次你提交的協同倡議書,她看到了。她說,這一次,他真的要回來了。”
亞瑟心頭一震。
那封倡議書是他花了兩個月時間起草的,提出建立跨區域的技術協作網絡,整合中小科技企業的服務能力,對抗大資本壟斷式擴張。它不只是商業策略,更是一次對行業生態的挑戰。
他曾以為這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可她看到了。
而且,她說︰“他真的要回來了。”
這三個字像一把鑰匙,打開了鎖住多年的情感閘門。亞瑟忽然明白,她等的不是他的成功,而是他的覺醒——等他不再只想著生存,而是敢于站出來改變規則。
他沒再追問,反而掏出手機,解鎖屏幕,撥通了助理的號碼。
“明天上午的兩場洽談取消。”他說,“改到後天。今天晚上八點半,所有人回公司開會。”
電話掛斷後,他站在原地沒動。宴會廳的背景音樂換了一首輕緩的鋼琴曲,有人開始往露台方向移動。風從打開的玻璃門吹進來,帶著初秋夜晚的涼意,拂過他的脖頸,喚醒了疲憊軀殼下的熱血。
“她從來沒離開過。”他忽然說。
女人點點頭,“但她也不能靠近。她的位置太敏感,一步踏錯,就會連累整個計劃。”
亞瑟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把這九年積壓的所有誤解、委屈、孤獨和不甘都吐出來。他曾以為她是忘了,是選擇了另一種生活,是徹底退出了這場堅持。可事實上,她一直站在幕布後面,默默看著他有沒有倒下,看他是否還記得初心。
他轉身朝門口走。
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的回響,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堅定。
“你要去哪?”女人在身後問。
“回公司。”他說,“有些話,不能再等了。”
他穿過大廳,腳步越來越穩。前台登記處的服務員抬頭看了他一眼,他沖對方點了點頭,沒停下。電梯門即將關閉時,他忽然伸手擋住,側身讓一位端著咖啡的工作人員先進去。
那人說了聲謝,他應了一聲,目光落在電梯按鈕面板上。
數字一層層跳動。
當他走出酒店大堂,夜風迎面吹來,城市燈火照得路面泛白,天空沒有星星,只有霓虹與車燈織成的光網。他掏出手機,打開備忘錄,新建一條記錄。
只寫了四個字︰她沒走。
然後刪掉,重新輸入︰
我一直錯了。
他鎖上手機,快步走向路邊停車的位置。拉開車門坐進去,發動引擎,車載屏幕自動亮起,顯示一條未讀消息。
是財務小陳發來的。
“恆遠今天又中標了一個區級項目,報價比我們低百分之三十一。”
亞瑟盯著那條信息看了兩秒,手指滑動,回復了一句︰
通知所有人,八點二十分前到會議室,帶上最新服務響應數據。
他放下手機,踩下油門。
車子駛出停車場,匯入主路車流。前方紅燈亮起,他緩緩減速停下。路口的廣告牌正在播放一則文化宣傳片,畫面一閃,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舞台中央講話的女人,側臉清晰,眼神堅定。
那是她。
鏡頭掠過她的輪廓,語句鏗鏘︰“真正的創新,不該被價格戰淹沒。我們要保護那些願意沉下心做事的人。”
亞瑟望著那張臉,右手不自覺地握緊了方向盤。
綠燈亮起,前車起步。
他松開剎車,車子向前滑行。
下一秒,他右手松開方向盤,伸手打開了副駕駛儲物格。
里面放著一份紙質文件,邊緣有些磨損,封面寫著《逆流》劇本節選。
那是幾年前他在一次公益論壇上偶然听到的演講標題。後來他才知道,那篇演講稿根本沒有正式發布,只有極少數人听過錄音。而這篇節選,是他輾轉托人抄錄下來的。
他抽出那疊紙,翻到最後一頁,在空白處寫下一行字︰
這次換我來守住你的光。
筆尖落下最後一劃時,車子拐進公司園區大門。保安亭亮著燈,值班人員探頭確認車牌,抬起欄桿。
亞瑟將文件夾輕輕放在座椅上,伸手解開領帶。
辦公樓還亮著幾扇窗。他知道,有些人已經在等他了。
他推開車門,抬頭看了一眼夜空。
沒有星辰,但有無數燈火在燃燒。
就像九年來,她從未熄滅的信念。
而現在,輪到他點燃火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