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把郵件發送出去後,手指在回車鍵上停了幾秒,才緩緩松開。那一下輕觸像是按在了某種邊界線上——越過它,便再無法回頭。屏幕暗了下來,映出他略顯疲憊的臉,眼角微垂,眉心卻緊鎖著未解的結。窗外夜色已深,樓下的路燈暈出一圈昏黃的光,像舊膠片電影里的濾鏡。
他沒有起身,也沒有去開燈,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仿佛怕驚擾了剛剛被自己釋放出去的信息。片刻後,他拉開書桌最上方的抽屜,取出一個嶄新的筆記本。封面是啞光黑,沒有任何標識,干淨得近乎肅穆。翻開第一頁,紙頁還帶著輕微的折痕和新紙特有的氣味。他擰開一支黑色簽字筆,筆尖懸停半秒,終于落下︰“《逆流》項目背景調研”。
字跡工整而有力,像是在為一場漫長的跋涉立下第一塊界碑。
他知道,甦婉的批注不是批評,而是提醒。她說︰“故事動人,但投資人買的是信心。” 光有情感與創意遠遠不夠,必須讓人相信這個項目值得押注。而要打動星瀾文化這樣一家以精準眼光著稱的投資方,就必須讀懂它的邏輯——它過去投過什麼?哪些成功了?為什麼成功?又有哪些失敗了?失敗的背後,是否藏著規律?
第二天清晨六點,天剛蒙蒙亮,城市還在沉睡,亞瑟已經站在市圖書館門口等開門。秋風卷著落葉擦過台階,他裹緊外套,走進文化產業資料區。管理員是個戴圓框眼鏡的老太太,見他連續三天都來查影視備案信息,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他在檔案系統中調出了星瀾近三年所有公開登記的項目。數據龐雜,但他一條條篩下去。兩部都市情感劇口碑尚可,豆瓣評分七分以上,可播放量始終卡在腰部平台;一部關于非遺手藝的紀錄片拿了國際獎項,評審團贊不絕口,可平台數據顯示其總播放不足百萬,連成本回收的一半都沒達到。
真正引起他注意的,是一部名為《浮光》的網劇。資料顯示,該劇總投資一千兩百萬,制作周期四個月,題材為現代懸疑愛情,導演曾拍過一部小眾文藝片,在業內有些許名氣。然而,宣發預算僅佔總投資的百分之九點八,不到行業平均值的三分之一。更詭異的是,上線三周後,平台突然發布公告稱“因內容調整需要”,將該劇下架,此後再未重新上線。
亞瑟盯著這條記錄看了許久。比例不對勁。太低了。通常這類中等體量的網劇,光前期預熱、社交媒體投放、KOL合作就得燒掉三成以上的資金。若非刻意壓縮,便是另有隱情。
他記下聯合出品方的名字︰海川文化。
回到出租屋已是傍晚。夕陽透過玻璃斜照進來,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他泡了杯紅茶放在桌角,水汽裊裊升起,茶香彌漫了一瞬,又被冷空氣吞沒。他沒喝,直接打開企業信用平台,輸入“海川文化”。
頁面加載出來,信息簡潔到近乎可疑。公司注冊地址位于城東一棟老舊寫字樓,法人代表姓陳,名叫陳志遠,身份證前六位顯示來自偏遠縣城,無任何影視行業從業經歷或相關資質認證。成立時間僅一年零兩個月,但在半年內竟連續變更了三次經營範圍——最初是廣告設計,第二次變更為文化活動策劃,最後一次赫然加上了“新能源技術開發”和“智能設備研發”。
亞瑟皺起眉頭。這不像是一家準備認真做內容的公司,倒更像是個殼。
他繼續往下查,發現星瀾向《浮光》項目撥付的首期款八百萬中,有五百二十萬在七個工作日內被轉入另一家公司賬戶︰新域傳媒。這家公司不在原始合**議中出現,也未出現在任何公開融資文件里。進一步檢索發現,“新域傳媒”成立于九個月前,注冊地在同一棟寫字樓的不同樓層,法人代表換了個名字,但聯系電話的歸屬地一致,且號碼排列存在某種遞進規律。
他抽出筆記本,開始整理線索。筆尖劃過紙面,發出沙沙聲。他在紙上寫下三個名字︰星瀾文化 → 海川文化 → 新域傳媒。然後畫出箭頭,標注金額與時間節點。最後,資金流向終止于一筆名為“跨項結算”的財務條目,備注欄寫著“內部資源調配”,無明細支撐。
整個路徑干淨利落,幾乎沒有破綻,就像有人提前演練過無數次。
他盯著那張草圖看了很久,心里慢慢浮起一種說不清的感覺。這不是偶然,也不是管理疏漏。這是一種模式——一種反復出現、高度標準化的操作流程。
接下來兩天,他幾乎足不出戶,翻遍了星瀾參與過的二十多個項目的公開資料。大多數項目結構清晰,合作方背景扎實,資金使用合理,甚至有些項目還能看到詳細的季度審計報告。但唯獨幾個短命項目——那些上線不久就被雪藏、口碑尚可卻迅速銷聲匿跡的作品——全都呈現出相似特征︰
低宣發投入、虛高制作報價、第三方空殼公司持股比例異常(往往控制在30%40%之間,剛好避開重大事項表決門檻),且這些公司在項目結束後便停止年報更新,辦公電話失聯,官網關閉。
這些項目就像被特意挑選出來的一樣︰投入不小,熱度不高,結局倉促。而每一次,都有大量資金通過復雜的股權嵌套和合同轉移,流入一批彼此關聯卻又毫無實際業務運作痕跡的公司。
他越看越覺得不對勁。這不是投資失誤,這是系統性地利用影視項目的不確定性作為掩護,進行資金騰挪。
他忽然想起《晚風如訴》。這部即將開拍的新劇,由艾迪主演並擔任監制,宣傳陣勢不小,微博熱搜掛了好幾天,短視頻平台預告片點擊量破千萬。他調出前期公布的融資信息,發現其總投資額為四千五百萬元,其中三千萬來自星瀾主投,其余由兩家聯合出品方分擔。
他的目光落在那家持股百分之三十五的“雲啟影視”上。注冊時間僅八個月,法人代表是一位名叫林峰的年輕人,身份證年齡二十六歲,社交媒體賬號空空如也,僅有兩條轉發內容,且分別來自兩個不同的營銷號。更奇怪的是,該公司注冊郵箱為私人域名,而後綴竟與“新域傳媒”完全一致。
他又一次鋪開紙張,重新繪制資金鏈圖譜。這一次,他的筆尖停在了“雲啟影視”與“新域傳媒”的交界處。不僅郵箱相同,聯系電話雖不同號碼,但歸屬地均為同一區號下的虛擬運營商段位,撥打測試時,均只在晚上九點後接通,接听者聲音模糊,自稱“客服”。
冷意順著脊背爬上來,像一條無聲滑行的蛇。
如果這種模式也被套用在《晚風如訴》上,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那三千萬元的投資,並不會真正用于劇組搭建、演員薪酬或後期特效。它們會在短時間內被打散、重組,經由一系列看似合法的合同與結算條款,最終流入某個不可追溯的終端。一旦劇集播出效果不佳、遭遇輿情風波或干脆中途停擺,損失將由星瀾和其他投資方承擔,而實際掌控資金的人早已脫身,甚至連責任主體都難以鎖定。
最關鍵的是,艾迪是這部劇的核心人物。她不僅是主演,還是創作主導者之一,擁有劇本修改權和部分預算審批建議權。若項目真有問題,她要麼知情,要麼正被人利用。
他合上電腦,靠在椅背上閉眼。腦海中閃過她在論壇上的樣子——聚光燈下,一襲素色長裙,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談著“講好中國人的故事,讓沉默的大多數被听見”。那樣的人,會參與一場精心策劃的資金游戲嗎?
不會。他幾乎能肯定這一點。
但她有沒有可能,只是被推到了台前,成為一面旗幟、一個符號,用來吸引公眾關注和資本注入?
他不敢斷定。
窗外夜色漸深,樓下便利店換了班次,新來的店員正在整理貨架,塑料筐踫撞聲清脆響起。一輛外賣電動車駛過,剎車聲短暫劃破安靜,又歸于沉寂。
他睜開眼,重新打開文檔,新建了一份表格。標題寫著︰“異常項目對照清單”。他在第一行列出《浮光》,第二行填入另一部已下架的綜藝《城市回聲》,第三行,是尚未開機的《晚風如訴》。
每一欄分別記錄︰總投資額、宣發佔比、合作方背景、資金去向備注。當他填完最後一項時,手指頓住了。
三部劇的投資總額加起來接近一億,而其中有六千多萬的資金最終流向了五個彼此關聯卻又毫無實質業務的空殼公司。這些公司之間還存在交叉持股關系,A持有B 20%,B反向控股C 15%,C又通過境外離岸架構間接參股A……層層嵌套,織成一張隱蔽的網。
最讓他心沉的是,《晚風如訴》的宣發預算再次低于行業均值,僅有十二個百分點。其余近三千萬元的支出明細模糊,僅標注為“制作統籌費用”“場景協調支持費”“創意顧問服務包”,無具體執行單位、無發票編號、無成果交付物。
他盯著那一行數字,久久未動。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財務漏洞了。這是一種系統性的操作,持續多年,手法熟練,幾乎無人察覺。而它偏偏發生在艾迪參與的項目上。
他不能確定她是受害者,還是被蒙在鼓里。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她正處在某個看不見的漩渦邊緣。也許她還不知道,但風暴已經在醞釀。
他拔下U盤,插入接口,將所有資料備份進去。動作很輕,像是怕驚醒什麼。然後他關掉所有網頁,退出登錄賬號,把筆記本合上。
房間里只剩台燈亮著,光線柔和地灑在桌面上,照亮了那本攤開的筆記。他坐在那里,沒有起身,也沒有再翻看任何東西。
他知道,這件事不能聲張。現在還不是時候。他沒有確鑿證據,只有推測、線索拼湊出的可能性。貿然開口,只會被視為造謠者,甚至被當成別有用心的人舉報、封殺。這個行業太大,利益太深,容不下一個無名編劇的質疑。
但他也不能裝作沒看見。
他起身走到書桌另一側,拉開最下面的抽屜,從一堆舊稿紙底下取出一份泛黃的文件——那是七年前他收到匿名匯款時的銀行回單復印件。金額、日期、轉賬行,全都清清楚楚。當時他正處于人生最低谷,劇本被剽竊,官司敗訴,生活陷入絕境。就在他準備放棄寫作那天,這筆二十萬元的款項悄然到賬,附言欄只寫了四個字︰“繼續寫下去。”
他曾以為那只是一次偶然的善意,可現在想來,會不會也是一種保護?
如果當年有人想毀掉他,那筆錢或許正是為了阻止那個計劃得逞。
而現在,同樣的跡象正在重現︰熟悉的資金路徑、相似的殼公司命名規則、那種刻意隱藏卻又留下微弱痕跡的操作方式……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雙手,在黑暗中推動著他靠近真相。
他把回單放回原處,鎖好抽屜。轉身時目光落在牆上貼著的劇情結構圖上,那是《逆流》的故事脈絡。主線圍繞一名普通記者追查一起看似普通的劇組猝死事件,最終揭開背後龐大的資本操縱網絡。中間一行字格外醒目︰“當真相藏在水面之下,沉默就成了共謀。”
他盯著那句話看了一會兒,走回桌前,打開手機備忘錄,新建一條記錄。
只寫了三個字︰
查下去。
筆尖抵住紙面,遲遲未落。
最終,重重落下,劃破寂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