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言言幾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房門在她身後“ 噠”一聲被輕輕關上,她立刻反鎖了門閂,仿佛要將外面的一切——母親的道歉、爭執的回聲、以及那份讓她窒息的愛與傷害——都徹底隔絕。她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緩緩滑落,最終無力地坐在地毯上,將臉深深埋進膝蓋里。
客廳里,電話鈴聲響了起來。是爸爸。甦言言能隱約听到母親接電話的聲音。起初,陳樂的聲音帶著一絲刻意放低的、歉意的語調,似乎在向丈夫解釋今天發生的事情,語氣里充滿了懊悔︰“……是我太沖動了,我不該動手打那個孩子……我就是太擔心言言了,怕她被帶壞……”
但很快,也許是電話那頭爸爸說了些什麼,也許是陳樂自己那份根深蒂固的控制欲又佔了上風,她的聲音不自覺地拔高,重新帶上了那種甦言言熟悉的、不容置疑的強勢︰“……我怎麼不關心她了?我做的這一切不都是為了她好?!那個游戲廳是什麼好地方嗎?跟那些調皮搗蛋的男生混在一起能有什麼出息?……她現在都學會頂嘴了!再不管教還得了?!”
听著母親在電話里時而示弱、時而強硬的辯解,甦言言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無法呼吸。她拼命用雙手捂住耳朵,指甲幾乎要掐進頭皮里,試圖阻擋那些刺耳的聲音。但那些話語還是像針一樣,無孔不入地鑽進她的心里。
腦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現出黃子沫挨打的那一幕︰陳樂揚起的手掌,清脆的耳光聲,黃子沫臉上瞬間浮現的紅痕和嘴角滲出的那絲血跡,以及她當時那雙盛滿了震驚、疼痛和倔強的眼楮……那個畫面像烙印一樣灼燒著甦言言的良心。
緊接著,更多關于黃子沫的記憶碎片涌上心頭︰開學第一天,那個安靜地坐在窗邊、對她禮貌卻疏離地點頭的女孩;當她不小心拿錯作業本後,電話里黃子沫平靜地說“沒關系”的聲音;還有那天清晨,黃子沫默默為她擦拭桌椅時那專注的側影……黃子沫就像一座沉默的小山,外表看起來冷硬,不易靠近,卻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細膩的溫暖。
然後,是四個人一起辦黑板報時的熱鬧場景。肖立遠和林沖吵吵嚷嚷地出著餿主意,她自己認真勾勒著圖案,而黃子沫則在一旁安靜地書寫,偶爾抬頭時,嘴角會帶著一絲極淡的、連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覺的笑意。還有游戲機廳里,五彩的燈光,震耳的音效,她第一次打敗肖立遠時的興奮歡呼,以及黃子沫終于放下戒備、全心投入游戲時那燦爛又真實的笑容……那些瞬間,是她轉學以來最快樂、最自由的時光,是她小心翼翼珍藏起來的寶貴記憶。
可是現在,這一切都可能被毀掉了。
巨大的恐懼像潮水般淹沒了甦言言。她害怕,害怕黃子沫會因為這一巴掌而怨恨她,害怕肖立遠和林沖會疏遠她,害怕那份剛剛萌芽、讓她感受到前所未有輕松和快樂的友誼,會因為她母親那失控的一巴掌而徹底破碎。是她媽媽,親手傷害了她快樂的源頭,毀掉了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像正常孩子一樣玩耍的權利。
淚水再次決堤,無聲地洶涌而出。她哭得渾身顫抖,卻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生怕被門外的母親听見。
她掙扎著爬到床邊,從枕頭底下摸出那本已經有些卷邊的《小王子》。她胡亂地翻著書頁,仿佛能從那些熟悉的字句里找到一絲慰藉或答案。最終,她的目光停留在了狐狸對小王子說的那段關于“馴服”的話上︰
“如果你馴服了我,那我們就會彼此需要。對我來說,你就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了;我對你來說,也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了……”
獨一無二。她多麼希望自己也能擁有那樣純粹、不被任何外在條件束縛的友誼。可是,現實卻如此殘酷。
一滴滾燙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滴落,恰好砸在書頁上狐狸插畫的眼角。墨水暈開了一小片,仿佛狐狸也在為她哭泣。甦言言伸出顫抖的手指,輕輕撫摸著那片濕潤的墨跡,仿佛在撫摸自己同樣被淚水浸透的、迷茫而痛苦的心。
她不知道明天回到學校,該如何面對黃子沫,該如何開口說第一句話。那句“對不起”顯得如此蒼白無力,根本無法抵消黃子沫臉上那道真實的傷痕。巨大的愧疚感和對失去友誼的恐懼,像沉重的枷鎖,將她牢牢鎖在這個看似華麗卻令人窒息的房間里。窗外城市的燈火璀璨,卻照不進她此刻冰冷黑暗的內心世界。
夕陽將天空染成溫暖的橘紅色,廢棄公園里的光線也變得柔和起來。黃子沫哭過一場,又和肖立遠說了一會兒話,心里積壓的恐懼和委屈仿佛隨著淚水流走了不少,緊繃的神經終于松弛下來。她深吸了一口帶著草木清香的空氣,感覺胸口不再那麼悶了。
肖立遠看她臉色緩和了許多,也有心思開玩笑了,他揉了揉自己咕咕叫的肚子,故意苦著臉說︰“唉,也不知道我姨媽今天會做什麼好吃的來安慰我們這兩個‘傷員’?希望不是剩飯剩菜對付一下。”
黃子沫瞥了他一眼,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故意嗆他︰“還想好吃的?我看李阿姨不給你來一頓‘竹筍炒肉’(指用竹鞭抽打)就算客氣了!”
肖立遠一听,立刻夸張地打了個寒顫,仿佛已經感覺到竹鞭抽在身上的火辣辣疼痛。他齜牙咧嘴地搖頭︰“黃子沫!你真沒良心啊!我帶你出來散心,陪你吹冷風,你倒好,淨想著我挨打!太不夠意思了!”
看到他這副耍寶的樣子,黃子沫終于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還順勢朝他做了個俏皮的鬼臉。看到這個熟悉的、帶著點小得意的鬼臉,肖立遠心里懸著的石頭徹底落了地。他知道,那個他認識的、外表文靜內心卻有點小倔強的黃子沫,真的回來了。恐懼的陰霾已經散去。
“走啦走啦,回家!餓死我了!”肖立遠心情大好,嚷嚷著,和黃子沫一前一後,踩著夕陽的余暉,嘰嘰喳喳地朝著文具店走去。兩人甚至還為晚上到底會不會有紅燒肉而爭論了一番。
剛推開文具店的後門,飯菜的香味就撲鼻而來。李安正端著碗筷從廚房出來,一眼就看到並肩走進來的兩個孩子,尤其是黃子沫臉上雖然還有些痕跡,但眼神清亮,甚至還帶著淺淺的笑意。李安心里長長舒了口氣,臉上卻故意板著,沖肖立遠說︰“喲,還知道回來啊?我以為你倆在外面吃飽了西北風呢!趕緊的,洗洗手準備吃飯!”
肖立遠嘿嘿一笑,動作麻利地沖向水池︰“好 姨媽!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黃阿姨今天做了什麼好吃的呀?”他一邊嘩啦啦地洗手,一邊伸著脖子往廚房張望。
話音未落,黃子琴就提著兩個保溫桶和一個裝著熱騰騰包子的籃子走了進來。黃子沫立刻快步迎上去,伸手接過媽媽手里沉甸甸的東西,聲音清脆地說︰“媽,小心,我來拿吧。”
黃子琴看著女兒恢復了些血色的臉蛋和主動幫忙的動作,一直揪著的心終于踏實下來。她溫柔地笑了笑,輕輕理了理黃子沫額前有些凌亂的碎發︰“嗯,好,沫沫真乖。”
晚餐就擺在文具店後間的小方桌上。飯菜不算特別豐盛,但都是熱乎乎的家常菜︰一盆西紅柿雞蛋湯飄著香油花,一盤青椒炒肉片油亮誘人,還有一碟清爽的拍黃瓜,以及黃子琴特意蒸的、皮薄餡大的肉包子。橘黃色的燈光灑下來,將小小的空間照得溫馨而明亮。
四個人圍坐在一起,沒有人再提起白天不愉快的事情。李安給黃子沫夾了個最大的肉包子,嘴上卻數落著肖立遠︰“你呀,下次再敢偷偷帶子沫去那種地方,看我不打斷你的腿!”肖立遠嘴里塞滿了包子,含糊不清地保證“不敢了不敢了”,逗得黃子琴也笑了起來。黃子沫小口喝著湯,听著大人們的閑聊和肖立遠插科打諢,感受著這熟悉又安心的氛圍,白天那場風波帶來的寒意,終于被這頓尋常卻溫暖的晚餐徹底驅散了。她知道,無論外面發生什麼,這里永遠是她的避風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