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列車候車室。
離發車時間不到兩小時,候車室里人擠人,行李摞行李,連多余的落腳地都沒有。
站務員拖著磅秤從人群中艱難地擠出來,走到檢票口前,熟練地喊了一嗓子︰
“所有人來過行李了!”
話音未落,乘客們像是約好了似的,唰地站了起來,齊齊往身上套皮夾克和羽絨服。
入春後暖氣已停,因著倒春寒的緣故,火車站里挺冷的。
然而,隨著往身上套的衣服越來越多,許多人熱出了一腦門的汗,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套完了衣服的,如同米其林輪胎人一般,走路搖搖擺擺,艱難地拖著巨大的行李走到磅秤前排隊。
角落里,一群年齡大小不一的男女聚在一起,滿臉都是將要出遠門的亢奮和不安。
見其他人都在套衣服,這幫人稀奇不已。
“這是在干嘛呢?”
“為啥上車前要穿衣服?車上冷?”
“蔡老師,要不要讓學生們也穿啊?”
被稱作“蔡老師”的眼鏡男一揮手,不屑地說︰
“那些都是倒爺,不是什麼正經人,咱們可是去留學的,甭跟他們學這些亂七八糟的。”
他話音未落,旁邊傳來一聲嗤笑。
蔡老師惱怒地看過去,一個短發高個的女人正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瞧。
和其他人一樣,她身上疊穿了至少五件皮夾克。
不過因為人長得高挑瘦削,穿了這麼多衣服看起來絲毫不累贅,反而有種別樣的肆意瀟灑。
短發女人旁邊還跟了兩個人,都是類似的疊穿打扮,一看就是一伙兒的。
哼,一幫沒素質的黑|澀會!
蔡老師動作幅度微小地撇撇嘴,轉頭只當從來沒听到。
他、他才不是慫了……
對著鵪鶉似的學生們,蔡老師就有底氣多了,罵罵咧咧地說︰
“都坐那兒干嘛呢!趕緊的,起來排隊檢票!瞧你們一個一個屁股沉的,我告訴你們,峨羅斯可沒這樣兒的!家長們也別送了,多大人了還斷不了奶……快點,都等誰請呢!”
等他發泄完這股子無名火,再用余光悄悄去瞥,那個女人已經走了。
蔡老師莫名在心里松了一口氣。
候車室擠得很,月台也不逞多讓。
登車的、送站的把一整列火車圍得水泄不通,想要上車得削尖了腦袋往里擠。
蔡老師帶著二十來號學生千辛萬苦從人群中殺出一條血路,好不容易才擠上了車。
剛進車廂,他就看到過道處站了個人,正打開窗戶從車外接什麼東西。
听到聲響,那人回頭看了一眼。
蔡老師當時心里就一咯 ,壞了,怎麼又是那個女人!
何長宜不知道對方復雜的心理活動,隨便掃了來人一眼,便繼續從車下人的手里接衣服。
她這次隨身攜帶三十五公斤行李,托運了四十公斤,加上身上疊穿的皮夾克,還沒用完全部貨款。
但上車要過行李,而一次能疊穿的衣服有限,于是何長宜索性雇了兩個人,又買了兩張站台票,讓他們各穿五件皮夾克,再以送站的名義跟著自己一起過檢票口,最後將皮夾克通過窗戶遞給她。
這下,何長宜又能多帶十件皮夾克。
最後一件皮夾克從窗戶塞進來時,站台響起了悠長的鳴笛聲。
何長宜抱著一摞皮夾克回到包廂,才開門,就見里面坐著的眼鏡男像見了鬼似的瞪著她。
為防小偷的鉤子,何長宜這次特地加價買了下鋪票,沒想到剛開車就有人來佔座。
“讓開,你坐我鋪上了。”
何長宜不客氣地將皮夾克往鋪位上一扔,也不管砸沒砸到人。
眼鏡男像火燒了屁股似的,噌地就從鋪位上躥了出去,頭也不回逃出包廂。
不一會兒,外面傳來他的說話聲。
“去,你跟我換個鋪……看什麼,就你,趕緊的!”
何長宜正在整理行李,包廂門輕響,一個圓臉小姑娘走了進來,怯生生地沖她一笑,把行李往外面架子上一放,就要爬到上鋪。
何長宜喊住了她。
“哎,等等,誰讓你把行李放那兒的。”
小姑娘順著梯子爬到一半,此時不上不下的,像個驚慌失措的小倉鼠。
“不、不能放嗎?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拿走……”
何長宜嘴角一抽,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欺壓民女的反派,不得不多解釋一句。
“車上賊多,你行李放外面容易丟。反正包廂里有空地,你放里面好了。”
小姑娘這才意識到何長宜是好意提醒,圓臉蛋一紅,忙不迭地往下爬。
“謝謝,謝謝,我這就拿進來……”
包廂里另兩個男生之前一直沒敢說話,此時也趕忙把放在外面行李架的大包小包都收回來。
出了京城市區,火車提速,一路朝東北方向而去。
何長宜坐過國際列車有經驗,長途旅途無聊,她便將精神食糧備得充裕,帶了好幾本小說。
起初的時候,包廂里另外三個人大眼瞪小眼,不敢在何長宜看書的時候發出聲響,常常是悄咪咪溜到別的包廂,等到熄燈再回來。
之後有人實在無聊,壯著膽子開口朝何長宜借書。
一借一還,他們發現何長宜沒有看上去那麼拒人于千里之外,雙方便漸漸搭上了話。
何長宜了解到,這一行二十余人都是去莫斯克留學的學生,而眼鏡男是帶隊老師。
學生們在國內看到招生簡章,只需在語言學校學習一年,就能免試入學莫斯克各大公立高校。
而語言學校的學費是一千美元加三千元人民幣,雖然貴,但普通家庭咬咬牙也能出得起。
在這群準留學生中,有的是沒考上大學的高中生,有的是停薪留職的上班族,有工人也有農民,都渴望通過留學改變自己和家庭的命運。
“我們家砸鍋賣鐵供我留學,我必須得在莫斯克學出個樣子,要不然都對不起我爹媽。”
“我家里借了好多錢,不過等我以後回國了,那些債就都不是問題。”
“我同學沒考上大學的都去技校了,等我在峨羅斯上完大學,就不用去工廠做工,在辦公室坐著也能掙錢。”
等各自陳述了革命家史,有人大著膽子問何長宜︰
“姐,你是不是倒爺啊?”
何長宜掀掀眼皮︰“是。所以?”
問話的人興奮又緊張。
“听說倒爺都敢和老毛子干仗,掙的是刀尖舔血的錢。我之前還以為倒爺都長得五大三粗,不是李逵就是張飛,就算是女的也得是孫二娘才行,沒想到姐你這樣的居然也是倒爺,真是人不可貌相!”
何長宜︰……
理論上這應該是在夸她,但為什麼她覺得有點手癢?
不知為何,這群學生有些怕何長宜,但又莫名地覺得她親近。
像一群鬼鬼祟祟的狐 ,一邊害怕地瞪大了眼楮,一邊還要邁著小碎步往前湊。
何長宜則像一頭懶洋洋的獅子,悠閑地甩著尾巴听這群狐 在耳邊碎碎念。
而眼鏡男,也就是帶隊的蔡老師,每次都是躲得她遠遠的。
要是不小心在過道上與何長宜迎面踫到,他絲滑無比地轉身就走,背影頗有幾分落荒而逃。
這個車廂里,唯二不用親自打水的就是他和何長宜。
蔡老師是指揮學生為他服務,而何長宜則從不用開口,每天都有借書的人主動替她把暖壺灌滿。
其他沒搶到打水的人,就把從家里帶來的好吃的分給何長宜一份,吃完了還要替她洗飯盒。
搞得何長宜怪不好意思的,便決定在路上多看顧這群頭一次出遠門的學生們幾分。
火車行至霍勒津,過了這個站,就到峨羅斯的地界。
這次何長宜做足了準備,提前在醫院開了健康證明,省去了一百三十塊的檢疫費。
當列車上的人蜂擁著去車站商店搶購“阿迪達斯”時,何長宜雙手抱胸,斜倚車門,對著想要跟風的學生們抬抬下巴︰
“回去吧,普通家庭攢錢不容易,還是別往水里扔了。”
大部分人信了,還有一小部分半信半疑,看著浩浩蕩蕩奔向商店的人群,有些猶豫。
何長宜沒多勸,趁著停車的這段時間,在站台上散步吹風。
不過令她欣慰的是,去往商店的路上沒見到面熟的學生。
火車再次啟動,買到假冒偽劣衣服的乘客們在車上罵罵咧咧,何長宜卻注意到圓臉小姑娘紅腫的眼楮。
“哭什麼,想家了?”
小姑娘嘴一撇,抽抽搭搭地說︰
“蔡老師讓我們交一百五十塊的過境費,還有八十塊給海關的好處費……我沒帶那麼多錢,他讓我滾下火車,不帶我去莫斯克了……”
另外兩個男生也很低落。
“我媽給了我一千塊傍身,這是我們家最後一點積蓄了……可還沒出國就花了二百多,以後怎麼辦啊……”
“蔡老師說不交不行,要是不交的話,我們的護照就失效了,就算去了峨羅斯也要被人家攆回來的……”
何長宜皺了皺眉,她怎麼沒听說過什麼過境費和好處費。
“行了,別哭,他在哪個包廂,你帶我過去。”
蔡老師正在包廂里蘸著唾沫數錢,忽然門被踢開,他不快,正想罵毛手毛腳的家伙,轉頭就看到那個最不想見的煞神。
“听說出國要交過境費和好處費,我怎麼從來不知道?”
蔡老師一驚,眼楮珠子一轉就想否認。
話才要出口,他看到何長宜身後跟過來的幾個學生,還有听到聲音後探頭探腦的其他人。
“你胡說什麼,過境費和好處費一直要收的,懂不懂規矩?你之前沒交就相當于逃了票,我們跟你不一樣,我們是正規買票的。”
何長宜眯起眼楮。
“逃票?”
她慢條斯理地說︰
“你的意思是,國家公職人員公然利用職務之便收取好處費?還是說國境線上搭了收費站,不交錢就禁止出國?”
听到何長宜的話,交了錢的學生們都用懷疑的目光看向蔡老師。
蔡老師心中叫苦,面上還在嘴硬︰
“這都是慣例,你不懂就不要講,別誤導我們學生。要是他們不能留學,你負得起這個責任嗎?!”
何長宜不怒反笑。
“對,我確實負不起這個責任。不過列車有車長,人家常年往返中峨,比任何人都了解情況。走,咱們一起去問問。要是你說得對,我賠你一件皮夾克;要是你說錯了,馬上把錢還給學生們。”
在听到何長宜的前半段話時,圓臉小姑娘的臉色變得灰暗,要是這位大姐姐都不願意管的話,她就真的沒希望了。
可當听到後半段話,她眼楮唰地一下亮了起來。
另外兩個男生附和道︰“就是,咱們一起去找車長!總不能平白無故就收我們二百多塊錢吧!”
“是啊,要是車長說真的要交,我們也就認了……”
“我去問問列車員,車長在哪一節車廂!”
其他學生也紛紛應和,一時間蔡老師被架住了,眼楮焦急地轉來轉去。
“那、那車長是峨羅斯人!在場的除了你誰听得懂峨語,還不是任由你翻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這不是耍賴嗎?”
何長宜很痛快。
“你在車上隨便找一個會峨語的,讓他翻譯不就行了。不行多找幾個,人家和我們兩邊都不認識,總不見得一起串通騙人吧?”
學生們都覺得這個主意好,有人自告奮勇去其他車廂找來懂峨語的人。
然而,直到熱心翻譯到位,蔡老師仍舊不肯去找車長,逼急了就一拍桌子,疾言厲色地沖著學生們大喊大叫,問他們是不是不打算去留學了。
——當然,他沒敢沖著何長宜甩臉色,精準地把臉扭到她看不到的方位。
年長一些的學生意識到不對勁,但人在屋檐下,他們還是想留學的。
有人打了退堂鼓,低聲地說︰
“算了吧,一萬塊錢都花了,也不差這二百了……”
也有人不肯放棄。
“那怎麼行,出國的錢可都是我父母一輩子攢下來的血汗錢,要是花在學習上我就認了;可無緣無故就讓我掏二百塊,那不成,我不答應!”
車廂里鬧哄哄的,其他車廂的人也來看熱鬧,就連峨羅斯列車員都過來看這里發生了什麼。
何長宜把人都趕出去,關上包廂門,屈指敲了敲桌子。
“行了,給自己留點臉吧,錢呢?拿出來。”
蔡老師低著頭,悄悄用怨恨的眼神瞪了幾下,還不敢讓何長宜發現。
見這家伙像個鼻涕蟲似的窩在鋪位里面,何長宜不耐煩地催促道︰
“趕緊的,我沒心情和你耗。要麼你拿出來,要麼我自己動手。我數三下,三,二——”
不等“一”發出來,蔡老師一把將錢從衣服內兜里掏出來,猶豫了下,不情不願扔到桌上。
鈔票沾了體溫,何長宜嫌棄,不想上手去數。
“二十個人,每人二百三十塊,一共是四千六。要是少了一張,你不想知道後果的。”
听到何長宜的威脅,蔡老師頓了頓,抬頭迅速用怨念的小眼神看了她一眼。
接著他脫下鞋,從鞋墊下面又抽出一疊鈔票。
——都特麼能聞到味兒了。
何長宜轉身開門,對著門外伸著耳朵偷听的學生們說︰
“行了,問題解決了。你們蔡老師對出國政策沒深入了解,弄出了誤會,現在他已經認識到錯誤了,你們過來,把自己的錢領走。”
學生們歡呼起來。
雖然因為接下來他們還要跟著蔡老師去語言學校辦理入學手續,何長宜才輕飄飄地蓋上一層遮羞布,把一切說成誤會,但在場的人都知道實際發生了什麼。
經此一役,大小狐 們更信任何長宜了,恨不得走哪兒跟哪兒。
何長宜徹底過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好日子。
甚至連上廁所的時候,圓臉小姑娘都恨不能托著她的胳膊,像伺候老太後似的把她伺候到馬桶上。
此消彼長,蔡老師落寞極了,不得不自己提著暖壺去打水。
列車一路西行,越過了國境線。
在停靠峨羅斯站台時,車上倒爺蓄勢待發,車下峨羅斯人舉著盧布嗷嗷待哺。
學生們也帶了不少貨物,打算賣了賺點生活費。
在一眾賣貨的鐘國人中,何長宜行雲流水般的動作格外顯眼。
面對一群擠在身邊、把盧布快懟到她臉上的客戶,她流暢地數錢賣貨,然後左手熟練地搶回貨物,右手把假|鈔摔到對方臉上。
回車上補貨時,她隨手將伸到上鋪的鉤子扯進來,窗外傳來失去平衡摔下去的小偷嘰里咕嚕的大罵聲。
再次拿著衣服下車時,何長宜順手抓住在窗口賣貨學生的胳膊往里一拽,外面跳起來搶貨的家伙正好撲了個空。
幾次下來,車廂上的人看何長宜的眼神已經不能用敬仰兩個字來概括了。
——他們好像看到了倒爺界的概念神。
車廂的貨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減少,學生們賺得盆滿缽滿,而且因為有何長宜帶著,避開了新手倒爺經常被坑的陷阱,每個人錢包鼓鼓,紅光滿面。
兜里有錢,膽氣就壯。
有學生即使沒學會峨語,都敢獨自一人去車站商店買東西,和售貨員比劃著買回來一扎啤酒,給每個人分了兩瓶,慶祝開張發財。
要不是學費概不退還,都有人想放棄留學,直接跟著何長宜轉行做倒爺。
然而,與學生們的欣喜若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何長宜反而從剛上車時的悠哉變得警惕起來。
錢太多了。
懶洋洋甩著尾巴的獅子站了起來,望向隱藏在黑暗中的敵人。
就在列車離開烏蘭烏德站後,凌晨時分,當所有人都陷入沉睡時,包廂外忽然傳來細微而凌亂的腳步聲。
何長宜睜開眼楮,借著窗外的月光,她看到一根彎曲的鐵絲順著包廂門的縫隙伸了進來。
下一秒,卡在門鎖處的卡扣就被鐵絲拽了下來。
一聲輕響,門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