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釋驄目光發直,舉著數學作業本,恨不得將其盯出洞來,最後發現女孩沒說錯。
良久後,他耳根微熱,伸手拿起一支筆,故作隨意道。
“我那是沒好好算。”陳釋驄干咳兩聲,改掉了一處答案,“我要是好好計算,還是能少錯一題……”
他冷不丁瞄到旁邊,居然又成功糾錯,連忙改過來︰“不對,不止一題,少錯兩題!”
男孩不禁後悔,倘若方才認真地寫,現在就不會丟臉了。
冬忍听他辯駁則安靜無言。
她臉上沒表情,心里卻覺得,陳釋驄臉紅的模樣頗為有趣,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竟也會窘迫。
陳釋驄不知她所想,此時徹底汗顏,試圖挽回臉面︰“這樣吧,我們打個商量,我來教你英語,你來教我數學。”
他提議︰“為了節省時間,我們互幫互助,盡快把作業寫完,就有時間去玩了。”
冬忍听聞此話,目光逐漸飄遠。
她嘴唇動了動,想說點什麼,卻沒有發聲。
陳釋驄向來機敏,捕捉到她的微表情,忙道︰“你那是什麼眼神?”
冬忍低下頭︰“沒什麼。”
“你嫌棄我成績差?”他大感委屈,抗議道,“我英語很好的,我爸帶我出國,買東西都靠我!”
“是嗎?”
“當然,我必須要找回當哥的尊嚴了。”陳釋驄氣不過,翻開英文書背後的詞匯表,一本正經道,“你這樣死記硬背不對,英語關鍵要張嘴,只有你敢出聲了,才會真正使用它。”
他剛剛都在觀察冬忍,發現她機械地听錄音,卻遲遲都不敢開口,違背學英語的目的。
陳釋驄︰“我們先從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開始好了,你跟著我來念一遍。”
“A、B、C、D……”
他每念出一個字母,便會停頓片刻,等待她重復發音,直到她念得準確,才繼續下一個字母。
人不可貌相。
當陳釋驄念到“C”的時候,冬忍就意識到,他或許沒撒謊。盡管她還沒正式地學過英語,但領略過高年級學生的早讀,很多人會把“C”念成“西”或“sei”。
陳釋驄的發音卻極度標準,沒有任何混淆的元音,跟範讀錄音如出一轍,如唇間蹦出飽滿圓潤的珍珠,低沉流利,字正腔圓。
當然,陳釋驄的英語教學中,還有很多她不懂的部分。比如,他總是右手捏著一支筆,在念英語時來回揮舞,仿佛在半空中畫著符號。
最初,她以為那是教鞭,但瞧他來回晃著,儼然遵循某種規律,看起來又不太像。
冬忍望著他懸空的手腕,疑惑道︰“為什麼你要晃筆?這能幫助發音麼?”
否則她悟不透他的用意。
陳釋驄一愣,隨即收起筆︰“不好意思,練習巫師咒語習慣了。”
“?”
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學習完畢,陳釋驄將入學考試的題干翻譯一遍,又將知識點拆分出來,一點一點向冬忍灌輸,先讓她搞懂整張試卷。
他耐心解釋︰“題干每次就是這些,等你以後做得多了,不讀題干也知道考什麼。”
冬忍了然地點頭︰“好的。”
接下來,兩人又開始攻克選擇題,卻也稱不上一帆風順。
冬忍指著選項,虛心地請教︰“為什麼這道題要填B?C哪里不行?”
“嗯……怎麼說?”陳釋驄歪頭思索,無奈地坦白,“主要靠語感。”
盡管他的英語很好,但真正嘗試教別人,卻感到捉襟見肘。學得好和教得好,顯然還有段距離。
冬忍滿頭霧水︰“語感是什麼?”
她從未接觸過如此不講邏輯的授課。
男孩被問住,躊躇道︰“……稍等。”
陳釋驄一溜煙躥出屋,跑到隔壁尋覓楚無悔︰“媽媽,把包給我一下,我要學習了。”
楚無悔詫異地望他,蹙眉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你居然學一下午?”
她都沒料到兒子能坐得住。
片刻後,陳釋驄提著包歸來,從中摸出文曲星NC1020,有模有樣地摁起來。
冬忍盯著他手中的東西,好奇道︰“這是什麼?”
金屬質感外殼,點陣液晶顯示屏,密密麻麻的摁鍵,設計小巧又便捷,恰好能握在手里。
“電子詞典,可以用來查英語單詞,不過我更喜歡拿它玩《英雄壇說》和《超級瑪麗》。”他略微遲疑,偷瞄她一眼,小聲道,“不要告訴我媽哦。”
“好。”
她痛快地答應下來,又瞥見包里的厚書,發現上面寫滿英文︰“這是你的英語書?”
包內有一本英文書,配有絢麗的卡通封面,沉甸甸的。
“嗯,不是……”陳釋驄抬眼,解釋道,“這是《哈利•波特》,是一本外國小說。”
“為什麼都是英文?”
冬忍隨意地翻了兩三頁,螞蟻般的字母晃得她眼花,多看一會兒恨不得有眩暈感。好在彩色馬克筆將白紙黑字涂得繽紛,沖淡極窄行間距帶來的混沌,旁邊寫有生詞的中文解釋,似乎是主人閱讀時標注的。
“它也有中文版,但只出了前幾本,我想看後面的,只能讀英文版。”他歡快地補充,“它還有電影,也特別好看,改天給你放。”
冬忍懵懂地點了點頭,用指尖撫摸書上的字母,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
陳釋驄仿佛有百寶袋,他從包里掏出的任何東西,她在村里都從沒有見過。她以為,他像長輩們說得那般不學無術,但現在看來,他遠比自己懂得多,也更加包容、親和。
如果換一個人,擁有他所具備的一切,她估計是不敢靠近的。害怕露怯,害怕提問被嘲笑,害怕暴露自己是從村里來,她對他習以為常的事情一竅不通。
但男孩被揭穿錯題時會臉熱,小聲讓她保守游戲機的秘密,坦然承認做滿筆記的書是閑書……
他的情緒總直白地寫臉上,偶爾流露的弱點或瑕疵,反而淡化了彼此的距離感。
至少她會覺得,雙方是平等的,他對她並非可憐或施舍。
她的自尊心太強,踫上過于完美的驕陽,容易被耀眼的光灼傷。
而他目前給的熱量剛剛好。
許久後,陳釋驄搜索完電子辭典,胸有成竹道︰“好了,我明白了,我們繼續講這題!”
冬忍正襟危坐,重新拿起筆,听他的講解。
一對一英語輔導持續很長時間。
直到整張卷子被吞噬殆盡。
冬忍望著卷面上密密麻麻的筆記,她現在總算能領悟它們的意思,心間盈滿難以言表的充實感。
“驄驄哥哥,謝謝你。”她真摯道,“Thank you.”
陳釋驄抬起右手,手臂旋轉一圈,接著微微鞠躬,做了個紳士禮︰“My pleasure.”
他的動作優雅從容,配上母語般的英式發音,真有幾分貴族風範。
冬忍面對男孩花里胡哨的動作,卻嚴謹地問︰“你剛剛不是這麼教的?”
“……”
不得不說,陳釋驄已經習慣她的不解風情。
他將嘴一撇,忙不迭改口︰“You"re&ne.”
冬忍想要投桃報李,感謝辛勞的陳釋驄。她思考片刻,見他趴在桌上,試探道︰“你還想學數學麼?”
陳釋驄瞪她一眼,黑眼楮透出哀怨,臉上只差寫著“你怎麼恩將仇報呢”。
冬忍︰“那看不看動畫片?”
陳釋驄搖了搖頭。
“看《哈利•波特》?”
他繼續搖頭。
冬忍徹底犯難,問道︰“那你想干什麼?”
陳釋驄終于直起身,他沉吟數秒,提議道︰“我們出門轉轉吧,你不是很少看見雪嗎?”
兩個孩子跟母親們打過招呼,穿上厚厚的冬裝,帶上擋雪的雨傘,便奔向了小區里。幸運的是,天空中唯有細雪,並不會沾濕衣物,頂多化作頭頂晶瑩的點。
北京的冬總是灰撲撲,看不到艷麗顏色,配上老舊樓房,莫名有種土氣。然而,雪落後卻大不一樣,白雪改造枯燥無味的世間,用素雅絨毯將京城裹在懷里。
他們僅在家中窩了一下午,外面的世界就改頭換面。
冬忍面對粉妝玉砌的純白畫卷,內心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痴痴地凝視雪景。
說來可笑,名字里有“冬”的人,竟在今日才懂“冬”。
雪霽雲開,夕陽微染,傍晚的天空彌漫粉紫色。
兩人在小區里隨意漫步,撞上為數不多的一抹紅。枯樹的枝丫蓋雪,薄而透明的橙紅果實高掛枝頭,宛若小巧的明艷燈籠。有只喜鵲發出脆叫,在樹枝上蹦來躍去,時不時啄兩口果實,踩得積雪簌簌地掉。
冬忍沒見過這樹,指著高處的果實︰“那是什麼?”
陳釋驄抬頭望去︰“柿子樹。”
這是北京最為常見的植物之一,保不齊拐進哪個胡同,便能夠看到碩果累累。
冬忍疑道︰“現在還有果子?”
果實都綴在枯樹的高處,下方的樹枝空無一物。
日光下,薄雪給柿子樹蓋頂,橙果子戴上了白帽子,恰是半樹銀白半樹紅。
“秋天結的果子,留在樹頂的,是給鳥吃的,可以掛好久。”
陳釋驄揣兜站在樹下︰“但我猜沒那麼好吃了。”
下一秒,上方的喜鵲怪叫,猛然一踩柿樹枝,扇動羽翼騰飛而去。
枝丫搖晃,柿子和雪渣撲簌簌地落下,啪嗒一聲落進陳釋驄的外套兜帽,帶來絲絲涼意。
“嚇我一跳!”陳釋驄瞪大眼,從帽子中掏出柿子,難以置信道,“差點砸中我。”
喜鵲的起飛導致柿子墜落。
冬忍頗感好笑︰“看來它不同意,覺得柿子好吃,還送了你一顆。”
陳釋驄用指腹蹭掉果皮的雪漬,將柿子遞出去︰“給你了。”
她一愣︰“你不要麼?”
“不要。”他的五官柔和起來,“我是哥哥,送給你吧。”
冬忍思考片刻,她接過了柿子,小心翼翼地從中分開︰“我們一人一半。”
飽滿的柿子早就熟透,輕薄表皮兜滿了蜜汁,輕而易舉就被撕開。
陳釋驄捏著柿皮,他咬了一口,下意識打顫︰“好冰,凍牙。”
冰柿子浸潤著冬日的涼意。
冬忍新奇地品嘗柿子,咀嚼其中Q彈的軟籽︰“但是好甜。”
兩人一邊吃柿子,一邊在樹下閑聊。
陳釋驄本就出生北京,聊起柿子來頭頭是道。他說以前家家戶戶都種柿樹,不論是皇宮院內還是胡同小巷,又說烘干的柿餅格外香甜,而房山的磨盤柿更不一樣。
冬忍靜靜地听著,點評道︰“那就像我們村里的蘑菇或蕨菜。”
甘霖過後,百草茂盛,村里人都會走進山里采菇、摘菜,跟他口中滿城柿子的盛景差不多。
陳釋驄詢問︰“什麼是蕨菜?”
冬忍用手指在半空描繪︰“蕨菜有長長的睫,最上面是彎彎的,像大大泡泡糖一樣卷起來。”
“听起來像魔法藥材。”他眨了眨眼,“我也好想去村里。”
她面露不解︰“你喜歡村里?”
城里人似乎總向往鄉村,但村里人卻想逃出山里,一如她的父親。
陳釋驄考慮一會兒,坦率地回︰“一般吧。”
冬忍愈加迷惑︰“那為什麼要去?”
“那不是你老家嗎?”陳釋驄道,“是你出生的地方,總要過去看一看。”
“但又不是你的老家。”
“是你老家不就行了。”他理直氣壯,“我們是一家人啊。”
“……”
他答得過于坦蕩,倒讓她說不出話。
不知為何,冬忍感到此幕似曾相識,她以前也問過楚有情類似的話題。
她曾問女人,為何不遠萬里跑進大山,明明男人自己都不願回來。
對方當時答︰喜歡一個人,愛屋及烏,就會想去他家鄉看看。
他們是生來就有這種能力麼?
冬忍垂下眼楮,輕聲感慨︰“好吧,你真的很厲害。”
陳釋驄說,《哈利•波特》是有關愛與魔法的故事。她現在確信,他的筆記並沒有白做,他早已吸收其中精髓。
他和楚有情一樣,是擁有愛的富翁,隨時都能自然而然地揮灑。
“嗯?”陳釋驄不明所以,卻沒糾結太久,驕傲地叉腰,“當然,我可是哥哥!”
霜雪皚皚,靜謐如畫。
她見他神氣活現,眼眸如泓澄,唇角彎起來,應道︰“嗯,驄驄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