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談會後的電子管廠,氣氛陡然一變。
不再是沉悶的絕望,而是被一種急迫的、帶著求證欲望的緊張感所取代。
李副廠長雖然對“紅旗小化廠”這個可能的麻煩源感到棘手,但更怕的是找不到問題根源,生產繼續癱瘓。
趙四的建議被迅速采納。
他以技術研討的方式,提供了清晰的行動路線︰立即對超淨車間進行多點、不同時段的空氣采樣,重點檢測硫化氫、二氧化硫等微量特征氣體濃度。
同時,與地方環保部門、化工研究所取得聯系,請求技術支持,對廠區上風向,特別是紅旗小化廠周邊,進行同步環境監測和數據比對。
事情一旦上升到可能影響重要軍品生產的層面,效率出奇地高。
市環保局和一家化工研究所的技術人員帶著專業儀器很快進駐。
檢測過程緊張而有序。邵工父子異常積極地參與其中,他們憋屈太久了,此刻終于找到了一個可能證實他們長期懷疑的方向。
結果出來得比預想更快。
數據清晰得令人心驚︰在特定風向(尤其是東南風)條件下,電子管廠超淨車間內的硫化氫平均濃度,雖未達到危害人體健康的工業標準,但卻遠超精密電子元件制備的容許極限數個數量級!
而污染軌跡清晰地指向一公里外的紅旗小化廠那片簡陋的、冒著黃煙的廠區。
鐵證如山。
李副廠長拿著那份沉甸甸的聯合檢測報告,手都有些發抖。
一方面是終于找到了問題的癥結,另一方面,則是要面對如何與區里這個“重點廠子”交涉的難題。
就在這時,趙四再次提出了建議。
“李廠長,各位同志,這次事件給我們提了個醒。”在又一次的總結會上,趙四的聲音沉穩有力。
“現代精密工業,尤其是電子、航天這類高端制造,已經不再是關起門來就能搞好的了。它的產業鏈很長,對環境的要求更是苛刻到了極致。”
他環視眾人,提出了一個對當時而言頗為新穎的概念︰“我們或許應該建立一個‘工業環境協同管理’的理念。像我們廠這樣的重點單位,不能只盯著自己廠區內的三畝地,更要主動關注周邊區域的產業規劃和潛在的環境風險源,與環保、規劃部門建立常態化的溝通預警機制。”
“必要時,甚至需要對關鍵車間進行特殊的氣體過濾和正壓防護改造。這次是硫化物,下次可能是氟化物、氯化物,或者其他我們還沒意識到的污染物。”
這番話,讓在場的電子管廠技術人員陷入了沉思。他們從未從這個角度思考過問題,但血淋淋的教訓就在眼前。
“趙工說得太對了!”邵工第一個激動地表示支持,“我們必須建立環境壁壘!不能讓別人家的廢氣,毀了我們的心血!”
李副廠長也深以為然,重重嘆了口氣︰“這是個教訓啊!代價太大了!以後規劃新項目,必須把這一條考慮進去!”
接著,趙四話鋒一轉,談到了問題的另一面︰“找到了外部污染源,是第一步。但消除影響需要時間。”
“我們內部的工藝,是否也能做一些適應性調整,盡可能增強陰極材料本身的‘抗毒化’能力?至少,在污染未能根除的過渡期內,保證一部分合格率?”
他目光看向邵工父子︰“邵工,您和小邵同志長期研究陰極工藝,對材料提純和燒結過程有很深的理解。”
目光再次轉向李副廠長,“廠里是否可以考慮,成立一個技術小組,由邵工二位牽頭,專門研究在現有條件下,如何通過優化前處理工藝、調整涂層成分或燒結保護氣氛,來部分抵消環境雜質的影響,提升產品的內在穩健性?”
這個提議,直接將邵氏父子推到了技術攻關的前台!
李副廠長此刻對趙四已是言听計從,立刻拍板︰“好!就這麼辦!老邵,小邵,這項任務就交給你們了!需要什麼支持,直接跟劉科長提!務必盡快拿出一個可行的工藝改善方案!”
邵工激動得臉色泛紅,他沒想到不僅沉冤得雪,更獲得了夢寐以求的信任和機會!他緊緊握住趙四的手︰“趙同志!謝謝!謝謝您!我們一定盡全力!”
小邵也在一旁用力點頭,看向趙四的眼神充滿了感激和欽佩。
趙四這一系列操作,不僅精準定位並開始解決了磁控管生產的潛在危機,更順勢將邵工父子這對被埋沒的人才推上了能發揮所長的位置,為自己後續更深入地了解和學習核心工藝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他與邵工父子之間,建立起了一種基于技術尊重和困境互助的堅實信任。
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趙四在南京電子管廠的“所作所為”,很快通過某些渠道,傳回了北京的部技術革新辦公室。
這日午後,辦公室茶水間。馬向東工程師端著搪瓷缸,慢悠悠地呷著茶,對身旁幾位閑聊的同事“隨口”說道︰“听說了嗎?咱們那位‘全能專家’趙工,在南京可是出大風頭了。”
旁人好奇追問。
馬工嗤笑一聲,語氣帶著明顯的酸意和不滿︰“哼,不好好搞他的機械手冊,跑到人家電子管廠,指手畫腳,說什麼空氣里有‘毒’,硬是讓人家停產檢測,還扯什麼要管到別人化工廠頭上去!”
“真是不務正業,手伸得也太長了!他一個搞機械的,懂什麼電子管?懂什麼化工環保?瞎指揮!”
他搖搖頭,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年輕人,為了出風頭,真是不計後果!這要最後查出來沒問題,或者得罪了地方兄弟單位,責任算誰的?還不是咱們革新辦背鍋?周主任也是,太縱容了!”
這些半真半假、夾槍帶棒的話,很快在辦公室里悄然傳播開來,給趙四的成功蒙上了一層負面的陰影。
消息也零星傳到了王工耳中。他皺了皺眉,沒說什麼,只是私下給仍在南京的趙四打了個電話,簡單問了問情況,叮囑了一句︰“事情辦好就早點回來,部里這邊…有些閑話。”
趙四接到電話,只是平靜地回了句︰“知道了,王工。這邊事情差不多了結,我就回去。”
他對此並不意外,更不畏懼。馬工的詆毀,在他看來不過是蠅營狗苟的噪音。
他關注的,是手中那份邵工父子分享給他的、關于陰極材料工藝改良的初步實驗數據,以及那遠比甦聯原始資料更貼近國內實際的真知灼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