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造船廠的故障圓滿解決,萬噸輪的核心部件加工得以繼續。
在廠方再三的感謝和專家組同事們贊許的目光中,趙四緊繃了幾日的神經終于松弛下來。
返京的車票訂在了兩天後。
王工體諒大家連日辛苦,特意批了假,讓專家組的成員們可以在上海稍作休整。
次日清晨,趙四醒來時,宿舍里只剩他一人。
王工被廠領導請去參加技術交流座談會,李工程師和鄭老師則結伴去拜訪在上海的校友。
窗外傳來黃浦江上輪船低沉的汽笛聲,提醒著他正身處一座陌生的南方都市。
他沒有睡懶覺的習慣。起身洗漱後,便揣上工作證和一點零錢,走出了江南廠招待所。
上海的早晨與北方迥異。
空氣濕潤,街道比北京顯得狹窄,但行人衣著似乎更整齊些,即使顏色依舊灰藍,領口袖口也盡可能保持著整潔。
叮叮當當的有軌電車穿梭而過,聲音清脆。
他並無明確目的,信步由韁。
走過幾條街,看見一處掛著中國人民銀行牌子的儲蓄所,門面不大,但顯得十分規整。
想起系統每日簽到不曾間斷,他便邁步走了進去。
櫃台里的職員抬頭看他,帶著南方口音問道︰“同志,辦理什麼業務?”
“同志,你好。我取點錢。”趙四遞上自己的工作證和存折。他心里默念︰“系統,簽到。”
“叮!簽到成功!恭喜宿主獲得【大黃魚*10】!【現金500元】!”
即使早有心理準備,這突如其來的豐厚獎勵還是讓趙四心跳漏了一拍。
一根大黃魚就是十兩金,十根大黃魚,便是整整一百兩黃金!一根大黃魚金條通常重 312.5 克!
在這個普通工人月薪不過數十元的年代,這無疑是一筆常人無法想象的巨款。那五百元現金,也相當于一個高級技工大半年的收入。
他面上不動聲色,接過職員遞回來的存折和紙幣。
走出儲蓄所,陽光正好,但趙四的心情卻並未因這筆橫財而輕松多少。
他沿著街道繼續行走,目光所及,開始注意到這座城市光鮮表面下的緊繃。
副食品商店門口排著長隊,人們手里緊緊攥著票證,翹首以盼,櫃台里的商品卻稀稀拉拉。
櫥窗里陳列的樣品看起來干癟陳舊。一個小男孩踮著腳,眼巴巴地望著櫃台里那盤暗紅色的臘肉,咽了咽口水。
菜市場的攤位遠不如北方集市那般堆滿秋儲冬藏的大白菜和土豆,多是些品相不佳的蔬菜葉子,價格卻高得驚人。
偶爾能看到一點水產,立刻被人圍住,很快便銷售一空。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聲的焦灼,與北方廠區那種厚重堅韌的困難不同,這里的緊張更瑣碎,更滲透在日常生活每一個縫隙里。
然而,這座城市骨子里仍透著一股難以磨滅的精致和講究。
老字號店鋪的招牌雖顯陳舊,字號卻依舊清晰。
穿著藏青色舊呢子大衣、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的老克勒(COlOr音譯,指老派紳士)緩緩走過,拐杖敲擊地面的聲音不疾不徐。
弄堂口,圍著洗得發白圍裙的姆媽(媽媽)們,一邊揀著稀疏的菜葉,一邊用綿軟快速的滬語交談,語調里有一種歷經風雨後的家常與精明。
趙四拐進一條稍微寬敞些的商業街。一家百貨公司的櫥窗里,陳列著一些不要票證的商品︰印著紅雙喜字的暖水瓶、繡著精巧花樣的手帕、玻璃紙包著的奶油話梅、還有各種式樣的發卡和有機玻璃扣子。
他走了進去。里面顧客不多,售貨員的態度帶著一種上海特有的、恰到好處的距離感,不過分熱情,但你需要時,她又能準確說出商品的細節。
趙四仔細挑選起來。給娘買了一條深咖啡色的羊毛圍巾,厚實又低調;給妮兒挑了兩個扎辮子的彩色綢帶,一大盒包裝精美的動物餅干,還有一個鐵皮制的、上了發條會蹦跳的小青蛙——這玩意兒花了他一塊二,算是極奢侈的玩具了。
想到甦婉清,他略費了些思量。最終選了一支英雄金筆,筆尖縴秀,適合書寫病歷和開處方;又買了一小盒上海特色的桂花香脂,香氣清甜不膩。想到她伏案工作學習時或許能用上。
他還特意稱了兩斤上海著名的鮮肉月餅,用油紙包好,準備帶回去給室友王永革和陳繼業嘗嘗南方的味道。又買了幾包城隍廟的五香豆和梨膏糖,可以分給科里的同事。
提著這些沉甸甸的“戰利品”,趙四心里踏實了些。
這些具體而微的物品,似乎能短暫地抵御周遭彌漫的匱乏感,將一份遙遠的牽念和分享的心意落到實處。
他在街上找了一家看起來還算干淨的面館,用二兩糧票和一毛五分錢,吃了一碗陽春面。清湯,細面,幾點蔥花,味道鮮美。店里的人們安靜地吃著,偶爾交談,聲音也壓得很低。
下午,他去了外灘。渾濁的黃浦江浩浩蕩蕩,江風很大,吹得人衣袂翻飛。
對岸的浦東還是一片廣闊的農田和低矮的村落,與後世景象天差地別。巨大的萬國建築群沉默地矗立在身後,彰顯著這座城市復雜斑駁的過往。
他站在江邊看了一會兒船來船往,然後慢慢沿著南京路往回走。路過一家舊書店,他進去淘了半天,找到兩本半舊的機械工程類外文書,如獲至寶地買下。
傍晚時分,他回到了招待所。王工他們也剛回來,看到趙四買回的那些吃食,都很高興。大家分食著月餅和零食,房間里難得充滿了輕松的笑語。
第二天,趙四沒有再去遠處,只是在廠區附近轉了轉,整理了一下行裝,將買來的東西仔細包好。
離開上海的那天清晨,天色灰蒙蒙的,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吉普車將專家組一行人送往火車站。雨水打濕了街道,使那些老建築的顏色顯得更加深沉。
火車站依舊人潮洶涌。趙四提著行李和禮物,跟在王工身後,擠上了北去的列車。
汽笛長鳴,車輪緩緩轉動。窗外,雨幕中的上海漸漸後退,那些精致的輪廓、潮濕的空氣、以及混合著焦慮與韌勁的城市氣息,都被迅速拋在身後,濃縮成一段短暫而印象深刻的記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