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東城的這種邏輯,刻意忽略了一個最關鍵問題。
    征地補償的總盤子是固定的,給馬家村的“額外傾斜”,必然意味著對其他村子補償款的克扣和侵佔。
    他所謂的公心,因為夾雜了濃厚的宗族和人情私利,已經演變成了一種更隱蔽、更具危害性的不公。
    這是一種選擇性為民服務,服務的對象,是那些能為他帶來聲望、滿足他虛榮心的人。
    這也是許多官員在仕途上容易掉進去的陷阱。
    他們不直接貪腐,而是通過權力進行資源的不公平分配,為自己的關系網、利益圈輸送好處,從而換取人情、忠誠和政治資本。
    他們心里甚至會覺得我一心為公,只是順便照顧了一下“更困難的人”,這有什麼錯?
    這種夾帶私心的公心,其本質,仍舊是以權謀私。
    “這個年輕人……”馬東城緩緩吐出一個煙圈,“比想象的,要厲害得多啊。”
    他原以為,陳捷只是一個理論水平高、政治嗅覺敏銳的筆桿子。
    卻沒想到,他在處理具體事務時,手段竟然也如此老辣,如此高明。
    特別是對紅星村問題的處理,既化解了危機,又收買了人心,還順便敲打了黃國明,更重要的是,整個過程,他自己始終站在“為民做主”的道德制高點上,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書記,那……那紅星村那邊,我們要不要……”李文軍試探性地問道。
    “不用。”馬東城擺了擺手,臉上露出了那副招牌式的彌勒佛笑容,“陳鎮長是政府一把手,這些具體事務,由他全權處理,我們黨委,要做的就是支持,就是相信。”
    “你告訴下面各個部門,凡是陳鎮長批示的文件,都要不折不扣地,第一時間去落實,誰要是敢陽奉陰違,拖拖拉拉,你讓他直接來找我!”
    “是,書記!”李文軍心中一凜,連忙點頭。
    看來馬書記沒想這件事上跟新鎮長對著干,至于他是覺得自己確實做得不公平,還是忌憚新鎮長的能力和手腕,那就不得而知了。
    而另一邊,常務副鎮長蔣海山的辦公室里。
    他也同樣從自己的渠道,听說了陳捷這一系列的操作。
    蔣海山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後,久久沒有言語。
    他不得不承認,陳捷處理這些問題的方式,比他自己高明,也更周全。
    如果是他來處理學校交通問題,他可能會想辦法去拓寬道路,或者修建一個地下停車場,這些方法雖然也能解決問題,但都需要大量的財政投入和漫長施工周期。
    而陳捷的“錯峰、共治、定區”,幾乎不花一分錢,卻能立竿見影。
    如果是他來處理紅星村問題,他可能會選擇直接跟村民代表談判,或者動用一些強硬手段,先將局面控制住。
    但陳捷的“分化、救助、施壓”,卻是在無形之中,化解了矛盾,贏得了人心。
    這個年輕人,思考問題的維度,似乎天然就比自己高出一個層次。
    蔣海山心中那股僅存的不甘和怨氣,在這一刻,被一種更復雜的情緒所取代。
    那是一種棋逢對手的興奮,也是一種對強者發自內心的敬佩。
    他拿起桌上的電話,撥通了陳捷辦公室的號碼︰
    “陳鎮長,是我,蔣海山。”
    “蔣鎮長,您好。”
    “晚上有時間嗎?鎮東頭新開了一家不錯的農家菜館,我想請你,嘗嘗我們本地的特色。”蔣海山發出了邀請。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向陳捷示好。
    陳捷在電話那頭笑了︰
    “蔣鎮長太客氣了,應該是我請您才對,您是前輩,是老師。”
    “就這麼定了,晚上六點,我來接你。”蔣海山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另一邊,陳捷放下電話,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與蔣海山之間那層看不見的堅冰,已經開始融化了。
    ……
    接下來的半個月,成了安宜鎮政府大院里,許多人感受深刻的一段時光。
    在陳捷帶動下,整個鎮政府的運轉效率,仿佛被按下了快進鍵。
    安宜鎮的效率,在某種程度上,是被市場經濟的快節奏倒逼出來的。
    這里的干部,習慣了跟精明商人打交道,習慣了在激烈的區域競爭中搶項目、搶資源,他們不缺執行力,缺的,只是一個清晰、高效、並且公正的決策核心。
    而陳捷,恰好就成了這個核心。
    他批示下去的文件,每一件都條理清晰,目標明確,責任到人,並且附有明確的時間節點。
    鎮中心小學門口的交通擁堵問題,在一周之內,就得到了根本性改觀。
    錯峰放學的制度被嚴格執行,穿著紅馬甲的家長志願者們,成了校門口一道亮麗的風景線,新劃設的“即停即走區”和“限時停車區”,讓原本混亂不堪的車流變得井然有序。
    陳捷還抽空親自去現場考察了一番。
    那天下午四點,他沒有通知任何人,一個人悄悄地站在馬路對面,看著孩子們在家長志願者的引導下,安全有序地走出校門,看著家長們臉上那份發自內心的笑容,他嘴角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紅星村的問題,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中。
    派出所所長趙鐵軍,親自帶著兩名最得力的干警,脫下警服,換上便裝,挨家挨戶地走訪。
    他們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執法者,而是帶著感情和溫度的群眾工作隊員。
    第一批二十萬元的臨時救助款,很快就發到了三十多戶最困難的村民手中。
    當那些因為沒錢給孩子交學費而一籌莫展的母親,那些因為沒錢給老人看病而徹夜難眠的兒子,從趙鐵軍手中接過那筆救命錢時,他們激動得熱淚盈眶,拉著趙鐵軍的手,反復地說著︰
    “謝謝國家,謝謝政府!”
    人心,就這樣一點點地被重新捂熱。
    而另一邊,征地辦主任黃國明,則像是變了個人。
    他不再是那個油光滿面、八面玲瓏的黃主任,而是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他帶著征地辦和村委會的幾個人,成立了聯合工作組,日夜不休地對所有補償協議進行復核。
    至于那筆巨大的補償款差額,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大家都心照不宣。
    沒有人去捅破那層窗戶紙,只是黃國明每天來上班,臉色都比前一天更憔悴,眼窩深陷,像是被抽走了精氣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