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國明臉上的笑容,出現了一瞬間的僵硬,他連忙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飾住自己的心虛,然後才笑著說道︰
“陳鎮長,您放心,我們征地辦的工作,絕對是經得起檢驗的。”
“這次征地,時間緊,任務重,同志們沒日沒夜地加班,挨家挨戶地去做工作,嘴皮子都磨破了,才啃下了這塊硬骨頭。”
“至于補償標準,完全是按照市里的指導文件來的,一分錢都沒有少給村民。”
“現在那一小撮人鬧事,主要還是因為人心不足蛇吞象,總覺得鬧一鬧,就能多要點好處,這是典型的刁民思想,我們絕不能姑息!”
陳捷靜靜地听著,臉上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平靜。
等黃國明說完,陳捷才笑著開口︰
“黃主任,你說的很好,征地工作不好做,我相信你和同志們,都付出了巨大努力。”
這番話先是肯定了對方的苦勞,讓黃國明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了一點,連忙點頭︰
“謝謝陳鎮長體諒,我們……”
“不過,”陳捷話鋒一轉,“我剛才也在看材料,有些地方,我看得不是很明白,想向你請教一下。”
黃國明心中咯 一下,一種不祥預感,涌上心頭。
陳捷拿起桌上那份關于補償標準的文件,推到黃國明面前︰
“這份,是補償標準方案,上面說,是參照了市里2009年下發的37號文件,對吧?”
“對,對,沒錯。”黃國明連忙點頭。
“我看了市里的文件,里面說基本農田補償不低于兩萬八,但我們給村民的協議,大多是兩萬五,後來我又看了咱們鎮常務會的紀要,為了加快征地速度,還可以在市定標準上,上浮百分之十,用來鼓勵那些配合高效的村民們。”
陳捷的語速不緊不慢︰
“這一來一回,里外里就差了不少,黃主任,請你幫我解解惑,這個差額,是怎麼產生的?是鎮里財政有困難,還是有其他更專業的考量?”
黃國明的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他張了張嘴,腦子里飛速旋轉,卻發現任何解釋在這份清晰的邏輯鏈面前,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陳捷沒有等他回答,又拿起幾份房屋補償協議,隨意地問道︰
“還有這個房屋補償,也很奇怪,你看,同樣是磚混二層樓,面積也差不多,為什麼有的能補到九百一平,有的卻只有六百?”
“這里面是不是有什麼更細化的、我沒有看懂的評估標準?比如朝向、新舊程度?我看這些在評估報告里,好像都沒有體現出來啊。”
“還有這個補償款發放,”陳捷拿起那份滿是代簽的明細表,眉頭微蹙,臉上帶著困惑,“為什麼這麼多款項都用現金發?還都是村會計代簽?我不太懂基層財務制度,這是安宜鎮一直以來的慣例嗎?會不會存在一些……管理風險?”
陳捷的每一個問題,都溫和得像是在請教,但組合在一起,卻像一張無形大網,將黃國明所有的狡辯都封得死死的。
他通篇只是在說“我不懂”、“我困惑”、“請你教教我”。
但這種不懂,卻比任何“我懂”都更具殺傷力。
黃國明額頭漸漸冒出冷汗。
這個年輕鎮長竟然把工作做得這麼細。
一旁的趙鐵軍,看著這一幕,眉頭也緊緊地皺了起來。
他雖然不負責具體征地工作,但也听出了這里面的問題。
陳捷看著黃國明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樣,知道已經敲打得差不多了。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黃主任啊,我們做基層工作的,最怕的是什麼?不是怕群眾難纏,也不是怕任務重,最怕的,是失去群眾信任。”
“你看,”陳捷指著桌上那些文件,“程序上,我們沒做到公開透明,標準上,我們沒能一碗水端平,發放上,又留下了這麼多讓人遐想的空間。”
“這麼多疏漏放在一起,群眾心里會怎麼想?他們不會覺得我們是工作失誤,他們只會覺得,我們是在糊弄他們,是在欺負他們老實人。”
黃國明徹底慌了,他語無倫次地解釋道︰
“陳鎮長,您听我解釋,這里面……這里面應該是有誤會,我們工作量太大了,難免……難免會出現一些疏漏……”
陳捷沒有回應這句狡辯,只是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
趙鐵軍看了一眼陳捷,又看了看黃國明,沉默不語。
陳捷從頭到尾,沒有說他這個派出所所長一句。
因為陳捷知道,派出所只是整個事件鏈條的最後一環,是問題承受者,而不是制造者。
趙鐵軍深吸一口氣︰
“陳鎮長,這份申請報告,我立刻撤回!”
“這件事,是我們公安機關,在沒有深入調查事實真相的情況下,做出的錯誤判斷,我向您檢討!”
陳捷放下茶杯,臉色緩和了幾分︰
“趙所長,你不用檢討,我知道,你們也有你們的難處。”
“維穩,是你們的職責,但我想說的是,真正的穩定,不是靠堵,不是靠壓,而是靠疏,靠解決問題。”
“老百姓心里那桿秤,比誰都清楚,只要我們把工作做到位了,把公平公正還給他們了,他們就是我們維護社會穩定,最堅實、最可靠的力量。”
“是,陳鎮長,我受教了!”趙鐵軍姿態放得很低。
陳捷目光,再次落在了黃國明身上。
像黃國明這樣的地頭蛇,在安宜鎮盤根錯節,關系復雜,現在還不是動他的時候。
隱晦地敲打警告一下就好了。
畢竟,紅星村的爛攤子,還需要他這個最熟悉情況的人去收拾。
陳捷走到黃國明身邊,親自給他那已經快空了的茶杯續上水︰
“黃主任,你也不要有太大的思想包袱。”
“你剛才說的,也有道理,征地工作千頭萬緒,你們人手少,任務重,出現一些偏差,想要盡快完成任務,用了一些不太恰當的辦法,這個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
“過去的事情,已經發生了,現在再去追究誰對誰錯,意義不大,關鍵是,我們接下來,該怎麼做,才能重新贏回老百姓的信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