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見她停下,似乎便已猜到她要做什麼,眉頭一蹙,“我方才說少管閑事,你沒听明白?”
    樂瑤捏了捏拳頭,還是迎著他的目光說了下去。
    “書吏之言,小女听懂了,多謝書吏告誡……但有一內情,大人不知。這柳氏之子在路上剛發過高熱,還是風熱肺壅兼染傷寒之癥,病情不輕,且這病最容易傳染他人,若將他混雜在苦役營中,萬一導致多人病倒,還會延誤修城工期……小女是擔憂書吏會受上峰責問。”
    她一邊說,一邊留意老  神情,見他雖皺眉卻未打斷,語氣便也愈發誠摯,話里話外皆是貼心地為老  著想。
    “您瞧,他年小體弱不成丁,搬石運木都做不得,但在醫工坊學著曬藥、抓藥、熬藥,卻綽綽有余。不如讓這小兒隨我同去醫工坊,一可防病疫擴散,免您日後麻煩;二也不白費人力。您看……可否通融?”
    她語速平穩,話里話外,半是請求,半是陳述利害,說得有理有節,听得老  捻著痣毛的手都停住了,吊梢眼打量著她,沉吟不語,似乎正在心里權衡能不能開這個口子。
    樂瑤見狀,又輕聲道︰
    “昨夜我為岳都尉診治,听李判司說苦水堡缺醫少藥、人手緊張,今日見書吏處事明快、分派有度,才敢做此提議。若您認為不妥,便當小女妄言,不必多理會,一切仍由書吏定奪。”
    她以退為進,適時收聲,說完便不再多歪纏。
    自打進了苦水堡,樂瑤便一直在暗中觀察,包括老  。
    她從前是個盲人,視力衰退後,她不得不多依靠听覺、嗅覺來維持生活,漸漸變得對人的語氣情緒極為敏感。這老  雖生得模樣凶惡,看似也很瞧不起流犯,但他在分派勞役時,卻十分胸有成竹、語速很快。
    顯然,在曾監牧向他交人前,他便已得了驛站的傳文、押解告書並早做安排。
    方才派活時,他不索賄、也不輕薄女子,還會按流犯的出身、特長合理分配去處,渾身都寫著早完事早下班。而且,柳玉娘哭求時,他甚至還暗示她不要鬧大動靜,免得自惹麻煩。
    可見,他應當是個守職之人,正因如此,樂瑤才敢試探著出聲。
    若是張五之流,她即便心中再不忍,也絕不敢多話。
    果然,樂瑤一扯起岳峙淵和李華駿這面大旗,老  便垂了眼,沉吟了片刻,才重新抬眼凝視著樂瑤,冷哼道︰“一個小兒,病死便病死了,對我何干?不過,岳都尉既然有話,我自當為大人分憂。這樣罷!念在你醫術尚可,醫工坊也需人手,便允你搭上這小兒。但,他只能領半份口糧,且你二人還須額外耕種醫工坊內的藥田、照料堡中所有病馬病牛。農忙時,也須下田刈麥,不得推諉。”
    老  這話一出,後頭那些也跟著蠢蠢欲動的流犯頓時又啞了。
    這麼多活,豈不是要累死人?
    樂瑤卻想,得了舉薦能安身立命,但她也沒打算就這麼一輩子在醫工坊混日子,除了日常看診,她自然是要為自己多謀出路的。
    正好,種藥、獸醫,學會了也是技多不壓身。
    上輩子她有個師兄就是人醫轉獸醫,她開診所之前,還去他的寵物中醫院幫過忙,給幾只癱瘓的小狗針灸、做康復治療,後來師兄的事業做得愈發紅火,得了一堆救我狗命的神醫錦旗不說,被人戲稱為貓狗界的三甲醫院,他掙得一點兒不比在大醫院當醫生的師兄弟們少,與小動物為伴,心情還格外舒坦。
    這輩子嘛……馬和牛倒沒治過,但她可以學。
    她便應道︰“好,多謝書吏成全。”
    老  神色復雜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從沒見過這麼傻的人。
    樂瑤已連連作揖,生怕他後悔似的,趕忙過去將杜六郎牽到身邊來了。
    杜彥明早已哭得鼻頭都紅了,此刻也不住沖她作揖道謝,那頭柳玉娘听見了樂瑤的話,抬起滿是淚水的臉,望見樂瑤帶著孩子走來,淚水更止不住,當下就要叩頭。
    樂瑤拉著孩子忙將她扶起來,低聲道︰“那日說好的,若有余力,便相互幫襯。以後你一人在大宅院里,自要珍重小心,六郎便暫時交給我,你不必擔心,我會繼續為他推拿針灸,盡力醫治。”
    柳玉娘連連點頭,一手緊摟撲進懷里的六郎,一手抓住樂瑤手臂,語無倫次︰“多謝……多謝你了阿瑤,我真不知該如何謝你才好……往後有機會,我定以命相報!”
    “別這麼說,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你與杜郎君才是六郎的耶娘,六郎終究還是要靠你們的,所以,你一定要保重,等著日後重逢之日。”樂瑤輕拍她的手。
    柳玉娘含淚點頭,低頭不住地撫摸孩子的臉,又親親他,再三囑咐他要好好听樂瑤的話,要養好身體。
    樂瑤站在一旁,不再多言。
    那頭,老  已經繼續有條不紊地往下分派活計了,眼看就剩最後幾人,都是四五十歲的男子,除了樂瑤的叔父,也都是身無所長的,但老  沒有將樂懷仁單獨提出來,而是合了簿冊,干脆地全都派去墾荒。
    話音剛落,就見有個瘦條條的身影急切地搶先沖了出來。
    樂懷仁撲跪在地,高聲喊道︰
    “大人!我也是樂家人啊!”樂懷仁猛地指向樂瑤,“我是她親叔父,我在外行醫已有十余年,治愈的患者不計其數,比她這小女子更通醫道!我也願為堡中醫工坊效力!大人!”
    老  眯起眼來,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名冊在手,他豈會不知這樂懷仁的來歷?之所以沒將他派入醫工坊,他是多留了個心眼。
    若此人當真醫術高明,為何岳都尉腿傷發作,會寧願選個年輕女子診治,反把他這經驗更豐富的老醫工棄了?
    這人,不是庸醫便是品行不端,並不可信。
    苦水堡雖只是個小小的邊關戍堡,但也駐守了數千邊軍將士。將士們拿命護佑大唐疆土、百姓安危,本就多有患病受傷者,堡中的醫工坊已很艱難,僅有一個正經大夫拉著倆半桶水勉力維持,但那倆半桶水雖不成器,好歹心腸不壞。身為醫者,濫竽充數都罷了,最怕混入心術不正之輩,他不謹慎些,豈不是要害了這些忠烈性命?
    那他老  這輩子才叫造孽。
    正因如此,老  方才見樂瑤挺身而出為那母子說情,才會松口應允。除了顧念她有上官舉薦,也是看重她身懷為醫者那難得的仁心。
    至于這樂懷仁……老  是故意按下不提的。他本打算將樂懷仁先分去墾荒,再察其行、觀其心,若真是踏實可信,重新分派調往醫坊也不遲。
    沒想到,這人竟耐不住先跳了出來,還一副不平不公的樣子!
    樂懷仁伏在地上,恨得牙關緊咬。
    他這一路早已妒火中燒。
    尤其得知樂瑤因救杜六郎得了岳都尉青眼,還為其正骨、得寫薦書,他眼楮都快滴血了!
    早知道……早知道他也救那杜六郎了!
    誰知道那岳都尉竟然有腿傷?若他知曉,定也會在貴人面前搶著顯擺醫術!樂瑤必是被張五拖走那夜,意外看出來了,才故意借醫治杜六郎大出風頭。
    怪不得呢!樂懷仁可算是想通了,怪不得她突然轉了性肯出手救人,還敢當眾忤逆他,敢情是把他當墊腳石,為自己搏前程呢!
    可恨他現在才想通!
    眼看樂瑤輕而易舉便逃脫了苦役,甚至還拉上了一個孩子,自己卻將淪為墾荒勞作的田舍漢,樂懷仁再也顧不得,也不管會不會被鞭打,趕忙出聲毛遂自薦。
    他可不想做那些!
    老  蹙眉打量他片刻,轉身與身後戍卒低語幾句。
    戍卒快步離去,不久便請來一位身著深青官袍、神色倨傲的年輕官員。
    老  恭敬行禮︰“見過盧監丞。”
    那盧監丞居高臨下地掃了樂懷仁一眼︰“便是你自稱知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