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柳娘子,杜郎君,你們听我一言!”
杜六郎的唇色在方才片刻爭執中已愈發難看,樂瑤也心知耽擱不得,抱著孩子未松手,反倒揚聲朝杜柳夫婦倆喊道。
趁柳玉娘一愣神的空檔,她就勢將杜六郎豎抱起來,夾穩他雙腿,中指指腹悄悄地按揉在六郎胸骨上窩、咽喉凹陷處,同時,又對柳玉娘喊道︰
“六郎此癥,絕非肺風痰喘!若僅是肺風,當以咳喘為主,不應有如此劇烈的嘔吐。我方才已為六郎把脈,其脈浮數而滑,右寸尤甚;又觀其舌苔,苔色黃厚而膩,明顯是飲食所傷!高熱、驚厥、痰喘皆為表癥,嘔吐才是關鍵!六郎這兩日,可是吃了什麼霉變的食物?還是飲用了污水?”
生怕被打斷,樂瑤說話時語速很快,神色又極嚴肅,柳玉娘被她連續的發問震住了,下意識脫口而出︰“昨…昨日,我與他分食了一塊發霉的麥餅,只…只霉了一小塊,我掰掉了才給六郎的……”
樂瑤之前就已有此猜想,這一路被解差苛待,眾人忍饑挨餓是常事,即便是餿腐霉變的麥餅也沒人舍得丟棄,大人尚可勉強下咽,小兒脾胃弱,吃了極容易細菌性感染。
尤其小兒,癥狀通常不僅會表現在腸胃上,更多時候還會附著在支氣管、肺部,進而發展成細菌性支氣管炎、細菌性肺炎,也就是中醫常說的“風溫肺熱病”。
在診斷上,若只看表癥,便極容易和普通傷風感冒混淆在一起。
樂懷仁方才診斷時沒有仔細詢問分辨,便是犯了這個錯誤。
她一邊借衣袖遮擋,悄悄給杜六郎按揉天突穴,一邊轉移杜彥明夫婦的注意力︰“霉餅雖去其表,毒仍在內,飲食不潔,外感邪氣,脾胃大損,這才痰熱內生,上犯于肺!此乃病根,豈是止咳平喘便能了事的?”
柳玉娘和杜彥明都被說得一呆,樂瑤和他們講解的很通俗易懂,病因、病根都告訴他們了,兩人心頭不由動搖起來。杜彥明忍不住扭頭望向樂懷仁︰“樂醫工……樂小娘子所言……可是真的?”
樂懷仁方才便已很有些不安。
旁人或許听得懵懂,但他是學醫之人,自然能從樂瑤的話語里明白過來。
他先前因見杜六郎病重,怕治不好反惹麻煩,才故意搪塞糊弄、夸大其詞。以往他只要糊弄著說些雲山霧罩的癥候,即便診錯了也無人听懂,但如今卻被親佷女當眾戳破,臉上實在掛不住。
他被杜彥明看得心中一緊,更不肯認錯,反倒指著樂瑤陰陽怪氣道︰“我這大佷女厲害得很,僅在家中隨我長兄學過些皮毛,從未正經讀過醫書,如今便敢給人施治了!爾等要信她便信罷!她如今已在按天突穴了,到時此子若有差池,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們!”
這話讓杜彥明夫婦更是不知所措,他們順著樂懷仁的手看去,才看清樂瑤手指果然在孩子咽喉凹陷處有節律地按動。
柳玉娘立刻害怕起來,劈手便將杜六郎從樂瑤懷里奪回︰“小娘子作甚?樂醫工說了不能亂按!”
但就在孩子離手的剎那,昏迷的杜六郎喉頭猛地一抽,“嗚哇”一聲,張嘴嘔出一大團黃綠粘稠的濃痰!
柳玉娘又被嚇了一跳,以為孩子果然被按壞了,淚水又涌出來。
“先別哭,”樂瑤這回松了手,任她抱走孩子,平靜地一指杜六郎的面龐,“你看看孩子,他醒了。”
柳玉娘一愣,低頭看去,只見杜六郎竟真的微微睜開了眼,氣若游絲地喚了聲︰“阿娘……”
“兒啊!我的兒啊!”柳玉娘喜極而泣,然而,不過片刻,杜六郎喉間又發出犬吠般的怪響,憋紅了臉劇烈嗆咳,卻咳不出東西,眼神再次渙散。
柳玉娘驚懼交加,下意識便向樂瑤求救︰“樂小娘子,怎地孩子又不行了?”
“方才只是應急,排出了喉頭梗阻的一部分痰液,但他氣管與肺部的痰涎尚未完全排出。”樂瑤冷靜地說著,再次向柳玉娘伸出手,“把孩子給我。我為他推拿排痰。”
柳玉娘看著懷中再次變得氣息奄奄的孩子,不安的目光在黑著臉的樂懷仁與面容沉靜的樂瑤之間來回游移,猶豫了片刻,一咬牙,還是將杜六郎給樂瑤遞了過去,伏拜道︰“求小娘子救他!”
樂瑤接過孩子,以微微傾斜的坐姿固定好,抬手便精準落在他背脊第三個胸椎棘突下旁開兩橫指處,她用拇指指腹有力地按揉肺俞穴,一邊揉,一邊為柳玉娘解釋道︰“揉肺俞,開肺氣,可松動深部痰涎,引之上行。”
她聲音還有些嘶啞和虛弱,但足以令周圍的人全都听清了,推拿了數息,她的手下移至第十一胸椎棘突下旁開一寸半的脾俞穴,“揉脾俞,是健脾化濕。脾為生痰之源,此乃治本之道,揉這個穴能從根源減少痰液生成,之後便是最重要的……”
柳玉娘與杜彥明听著樂瑤從容的聲音,漸漸冷靜了下來。
接著,樂瑤將孩子微微側身,右手五指並攏呈空心掌,自下而上,由外向內,有節奏地叩擊其背部。
別人沒注意她拍打的手法,唯獨樂懷仁發現她的力道與杜六郎微弱的呼吸起伏一直相合,杜六郎吸氣時,她會減輕掌力;呼氣時便立刻加重,正好配合著肺部和氣管的一張一合,一步步把痰拍出。
交替的拍背聲,在這寒風中格外清晰。
這等推拿手法,眾人皆未見過,都好奇地伸長脖子看。
長安太醫署雖已設有“按摩科”,也有了推拿的雛形,卻還設立了咒禁科,是一個仍靠藥物與符篆共同治病的時代,此時應對小兒痰阻,大多以湯劑、針灸法逼出更多,要光憑推拿排痰,還是極罕見之事。
樂瑤用的又是自己前世恩師根據自己數十年行醫心血所創的“任氏排痰法”,她的老師是個心地善良但脾氣暴躁的倔老頭,脾性如此,醫術走的便也不是保守溫和的調理法,而是立竿見影的攻伐之道。
樂瑤師承如此,手法自然也不同。
此刻,便連樂懷仁都很驚奇,眉頭緊鎖地盯著樂瑤的手。
其他人也看得目不轉楮,但在樂瑤拍擊了百下後,杜六郎卻依舊無甚反應,樂懷仁為挽回顏面率先冷哼了一聲,周圍便也有不少人竊竊私語起來。
“沒見效啊……”
“如此拍一拍便能救命嗎?”
“樂小娘子終究年輕,又是女流,這醫術成不成啊?”
“可是……她敢與自家叔父對峙,想必是有些依仗的吧?”
旁人交頭接耳的小聲嘀咕也令杜彥明和柳玉娘面色緊繃,悔意漸生,就在二人心中七上八下之際,杜六郎身軀猛地一弓,終于劇烈咳嗽起來。
“嗚哇!咳咳咳……”
大口大口的痰液隨之咳嘔而出,眾人又如牆頭草般驚呼起來。
“真的吐出來了!”
“天哪,這般多,難怪孩子都快憋死了!”
樂瑤卻沒管旁人說什麼,她只在杜六郎嘔吐時稍停了一會兒,待他吐淨,立即繼續拍,這回更快見效,馬上又嘔出數口。
杜六郎隨之出了一身透汗,眼皮顫動睜開,嘴一扁便要哭出聲來。
樂瑤的手也跟著慢下來。
她現在身體還是太虛太弱,氣力不濟,否則頭一輪拍打過後,排出的痰只怕就要用碗來接了。
柳玉娘和杜彥明都驚奇地捂住了嘴,杜六郎的哭聲此時可響亮多了,夫婦倆對視一眼,俱是激動不已,再不敢有絲毫阻攔,只緊張地攥緊了拳頭。
見痰吐得差不多了,樂瑤再次扶正孩子,食指中指並攏,指腹推揉起胸口兩點連線中點的羶中穴:“大部分痰現已排出,此時推揉羶中,是為了寬胸理氣,助胸腔氣機流通。”
這一次,杜六郎咳嗽後排出的痰液果然不多,但胸脯起伏已漸漸平穩,急促喘息聲減弱,發紫唇色,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退去。
揉完羶中,杜六郎再次咳嗽,此時排痰近乎沒有了,但明顯呼吸流暢,整個臉色都慢慢回溫,不再急喘,他依舊在出汗,但氣色已大不同了。
柳玉娘一直目不轉楮地觀察自己的孩子,見他大為好轉,差點又喜極而泣。
樂瑤滿頭細汗,氣息微喘,正專心收尾。
她開始用拇指指腹,自孩子無名指指根推向指尖,清其肺經;又在小指指根橫紋處,左右分推小橫紋,這兩處對應著脾胃,揉之能促進消化。
待整套推拿完成,她才將呼吸平穩、雖虛弱卻不再窒息抽搐的杜六郎輕輕交還柳玉娘,囑咐道︰“好了。喂些水,一路側抱,讓氣道通暢,他其實還未痊愈,病根未除,體內還會繼續生痰,但只要及時排痰,短時日內便無性命之憂。”
說完,她掃向一旁臉色鐵青、神色驚疑不定的樂懷仁,語調平靜︰“我剛剛不讓你強行止咳按壓中府穴,正是因為這孩子是外邪入侵,他的嘔吐、發熱、咳嗽其實都是好的征兆,說明他身體根基尚存,還能驅邪出體,你若強行止咳,反將邪毒閉于肺腑,加重病情。叔父,我這麼說,你能听懂了嗎?”
樂懷仁臉都僵了。
不過,比起顏面掃地,他更難以置信的是樂瑤這手聞所未聞的推拿術!難道他那嫡兄竟將自己畢生所學全都交給了女兒?
這效果的確立竿見影。
眾人看得驚奇,杜彥明亦是目瞪口呆。
畢竟這樂小娘子一路行來,從未顯露過醫術啊。
樂懷良雖是御醫,卻因獲罪而心緒不寧、頹喪悲哀,除了護佑女兒的時候,其余時候他幾乎不發一言。
流徙途中,如有流犯需要醫治,樂太醫也大多都讓弟弟樂懷仁出手診治,自己則是沉默出神地坐在一旁,樂小娘子便也總安靜陪伴在她阿耶身邊。
沒想到,她的醫術竟比她叔父還更高明嗎?
柳玉娘卻不管這些,誰醫術比誰高明都無所謂,只要救了她孩兒的,在她心里便是華佗轉世!
她抱著面色不再青白、氣息雖弱卻平穩的孩子,心中對樂瑤信心大增,可她又實在忘不掉先前樂懷仁“沒救了”的斷言,忍了忍,還是小心翼翼地問道︰“樂小娘子,我家六郎……他這病定是有救的吧?”
風卷起沙塵,蕩過人群,也將柳玉娘的聲音傳了過來。岳峙淵一直居高而望,此時也頗有些意外,原來她果真會醫術,怨不得前夜會對他如此說。
但他很快留意到,那少女正將自己因連續推拿而力竭發抖的手縮進袖子里,她明明自己也並未康復,卻在听到柳玉娘的問話後,堅定地溫言安撫道︰
“又不是什麼絕癥,自然有救。”
柳玉娘因樂瑤的一句話,眼楮立刻便亮了起來。
樂瑤一表態,周遭人群頓時又嗡嗡議論個不停了。
眼看方才幾乎斷氣的孩子被樂小娘子輕易救轉,她還說得如此篤定,若不是發生在眼前,實在難以置信。
柳玉娘與杜彥明更是大喜過望,杜彥明連連在車旁叉手深深作揖︰“多謝樂小娘子!多謝!我方才說話不中听,實屬關心則亂,小娘子千萬莫怪!莫怪啊!”
樂瑤擺擺手。
好些看熱鬧的人,其實也在有意無意地瞟向樂懷仁。
樂懷仁被那麼多人這麼看著,整張臉都黑了,再顧不上探究佷女的醫術是從何而來的,強撐最後一絲體面,冷哼一聲,“大言不慚!高熱不退,路上無藥,再燒下去,即便保命也是個痴傻兒!能撐到甘州再說大話吧!”
一句話又把杜彥明夫婦說得面色慘白,他卻甩袖擠出人群,徑自去了。
樂瑤懶得看他,輕輕拍了拍柳玉娘因害怕而攥緊起來的手︰
“莫听他的。我說有救,便有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