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峙淵勒住了韁繩,凝目望去。
黑馬噴著響鼻,原地踏了幾步,他撫了撫馬兒的鬃毛,並未急于驅散那越圍越密的流犯,只以眼色示意親兵控住場面,謹防有人趁亂生事。
而他靜坐在馬上,越過攢動的人頭,神色復雜地望向已漸漸被人群包裹的牛車。
他前夜救下的“女鬼”正在車中,自個尚且面色蒼白,卻還緊緊摟著個奄奄一息的孩童。
她臉上的血污被囫圇擦了擦,雖還有些髒,額上的撞傷也尚未完全結痂,卻已露出了幾分她原本清麗的模樣。
岳峙淵那天將人送回去後,略作交代,便沒有再親自去關懷這位樂家娘子,那夜的事對他而言,不過是辦差途中偶然遇上的意外罷了,並不值得一提。
何況,昨日他已收到了來自甘州部下的信,信中說,就在他離營之後不久,張掖西北面與苦水堡相連的祁連烽燧便遭吐蕃游騎夜襲,死傷了數十人,更搶走諸多糧馬。
眼下已入秋,河西草木漸枯,吐蕃與突厥都慣于在秋冬缺糧時南下抄掠,此番得手,必還會再來。
今冬為防範吐蕃襲擾,河西節度使李叔立已派養子阿屈勒率兩千名大斗軍趕來張掖支援,並急令沿線各烽燧、屯堡的醫工調往西北陣前救治傷員。
今早他接連遣了幾人快馬回甘州,求見上峰劉崇,懇求劉崇讓他回前線殺敵,但那老匹夫連見都不見他的人,反倒冷漠地回話︰“岳都尉先辦好自己手上的差事罷。”
岳峙淵接到此信默然良久。
連同樣是豪族出身的李華駿都看不過眼,憤憤不平︰“劉胡子真是卑劣!邊關胡將何其多?那阿屈勒也是胡人,其人卻備受李司馬信任,不僅收為義子,還予以重任,反觀都尉,卻因悍勇殺敵被劉胡子忌憚,哈,真是可笑至極!”
這與是不是胡人無關,若是漢將,不肯拜那劉胡子的山頭,又不願受他驅使,若還搶了他的風光,只怕也是一般的下場。
岳峙淵心中清楚得很。
因心事重重,方才他第一眼並未認出來那車上的女子是那位聲稱會正骨的“女鬼”,他是听見那聲憤怒的指責後,才從這女子的眼楮里認出來的。
她生有一雙形狀極美的杏眼,這樣的眼眸常顯得人過于溫婉柔弱,但她卻從未流露過這樣的神色,此刻,她的雙眼仍如前夜拼死求生時一般大而明亮,即便正與長輩對峙,那眼神也極其要強而堅定。
“你這孽障!你忘了你阿耶臨死前臨終之際如何囑咐的?他將你托付于我,更命你視我如親父般敬奉,你竟敢這般與我言語!”
被佷女當眾呵斥的樂懷仁怔了一怔,很快便因羞怒而扭曲漲紅,他指著牛車上的樂瑤,厲聲呵斥。
岳峙淵挑了挑眉。
昨夜鞫問那張五時,他挨了幾杖,疼極哀嚎,曾言樂小娘子之父臨終前,已將其托付給叔父樂懷仁;而樂懷仁竟親口應諾,願將樂小娘子獻與他為妾,故而他才急欲納之,自認無罪……那時岳峙淵只當他是脫罪胡言亂語,沒想到,此刻樂懷仁所言,竟與張五之語無端相合。
他端坐馬上,遠遠望著這一切,十余步外,那牛車上的少女虛弱蒼白,卻沒有因樂懷仁的咆哮而有半分瑟縮退卻,反倒挺直脊梁,言之擲地有聲︰
“叔父雖長,我也當坦言相陳,孔子曾言以道事親,非愚孝從之,苟有惑而不言,是陷親于不明也。我並非忤逆叔父,是為辨明是非,此乃敬親之禮。”
唐朝盛行孝治,孝與尊卑便也成了這世上除了聖旨之外,最大的一頂帽子。但樂瑤可不怕扣帽子,原身飽讀詩書,通曉典籍,這些知識也都存在了樂瑤腦中,她略一思索,便用更大的帽子反駁了回去。
樂懷仁一噎,他用長輩孝義身份施壓,這孽障倒直接搬出了孝義的祖宗孔子來了!
見用身份壓不過,他又冷哼一聲︰
“明辨是非?你又知何為是非?你才讀過幾卷醫書?黃口小兒也敢在長輩面前逞口舌之利?此等癥候,無需把脈我也一望便知!這分明便是肺風痰喘,且已是危篤之相,我方才所言,又有何不對?”
“既然如此,在醫言醫,”樂瑤直視著樂懷仁︰“敢問叔父,你既認定是肺風痰喘,你打算怎麼施救?”
“你連肺風要怎麼醫治都不知?還敢大放厥詞!”樂懷仁嗤笑道︰“好,那我便教教你,若有金針,刺定喘、肺俞兩穴;若有藥材,當用麻杏石甘湯,清熱宣肺,化痰平喘。現在有什麼?什麼都沒有!所以我說錯了嗎?等死吧!”
他一甩袖,背手而立,語氣愈發冰冷刻薄。
好生自大!樂瑤還要反駁,柳玉娘卻已被周婆掐醒。
她恰好听到樂懷仁最後那句“等死”,突然瘋魔般連滾帶爬撲到車沿,對著樂懷仁咚咚磕頭︰“樂醫工!求求您!求您想想辦法!我就剩這一個孩兒了!我給您當牛做馬,下輩子結草餃環報答您!求求您了……”
樂懷仁被哭求得心煩意亂,又被周圍越來越多的目光盯著,面子上下不來,只得強壓不耐,皺著眉伸出手︰“罷了罷了!休再聒噪!某便給他推按一下中府穴,看能否止咳順氣……但能否撐到甘州,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不行!”樂瑤一听不好,趕忙阻止,“不能按中府!”
周遭已不知不覺圍了好些流犯和騎馬趕來的官兵,樂瑤這話一出,其他人都愣住了,連樂懷仁伸出的手也僵在半空,再次愕然地看向她。
他這大佷女莫不是叫烏頭丸毒壞了腦袋?樂懷仁皺眉盯著樂瑤。
他總覺著她自打被救回來後,便有些性情大變……不過,細想想也不算大變了。
他那嫡兄前後有兩任妻子,原配早逝,只留下樂瑤一女;後來續弦,又生養了兩個女兒;或許是因從小無親母教養,他這大佷女便養成了一副八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倔性子。
當初樂家大禍臨頭時,她便執意要隨父流徙,還決絕地說寧死也不肯低頭為奴,甚至偷制了烏頭丸藏在身上。
樂懷仁那時便覺得,她怕是已經瘋了。
流徙千里與沒入掖庭為奴,任誰都不會選前者吧?雖從士族貴女淪為官奴婢的確令人難以承受,一朝為奴,更是生死不由己。
可是好死不如賴活著,即便卑躬屈膝一輩子再難抬頭,好歹還能多活些時日,好歹……還在長安啊!
若運道好,熬到大赦說不定還能放為良人,難道活下去不比尊嚴更重要?
在張五之前,也曾有解差對樂瑤有所垂涎、圖謀不軌,但都被他兄長要麼用私藏的銀錢打發,要麼拼著被狠打一頓護住了。
樂懷仁早就因受兄長牽連,心中怨恨。
但家族同氣連枝,他以往也常借兄長御醫的名氣招攬病患,面上自然不便多說,但卻一路都對樂瑤父女的遭遇冷眼旁觀,從未真正施以援手。
當見到昔日高高在上的嫡兄為了護佑女兒屢次被鞭打得血肉模糊時,他甚至在心中幸災樂禍地暗想︰若樂瑤不執意跟來,他兄長或許還能活著走到甘州!
呵,真是個大“孝”女!
不比自家這佷女,樂懷仁的兩個兒子一個被流放夏州,一個被流放幽州,妻妾女兒也都乖乖入了掖庭為奴。
與家人分散各地,樂懷仁卻松了口氣。
若他的女兒也似樂瑤這般腦筋不清、非要跟來受苦,他寧願先一刀了結了她,也強過眼睜睜看她受盡屈辱的好。
不過,想到前夜樂瑤被張五拖走時,她曾不甘地扒住門框,幽幽回望了自己一眼,樂懷仁心底還是莫名一陣發虛,只能不斷說服自己的良心︰他要活下去啊,他還要回長安去見家人,不得不明哲保身!
是了,必是如此!只怕他這佷女也是存心的,他那夜沒救她,今日她便處處讓他難堪!
但眾目睽睽之下,也已容不得樂懷仁細細思量。他皺起眉頭喝道︰“閉嘴!你果真是被你阿耶縱壞了!當初我便反對他教你醫術,看看,如今學得半吊子,倒學會添亂了。去去去,治病救人之事,豈容你一介女流置喙!眼下這境況,只能按中府!”
見他不承認,樂瑤也有些著急,直白道︰
“其他我沒空掰扯,我只問你,你沒發現他呼吸窘迫、口唇青紫未退嗎?這孩子呼吸間還有痰鳴聲,分明是粘稠濃痰堵塞氣道,此時按壓中府,強行止咳,只會令痰液更不得出!稍有不慎,頃刻窒息,你這是要害死他!”
樂瑤知道自己是年輕女流,無人肯信,只好極快地解釋道,“當務之急,應當先導痰外出!先力按天突穴,刺激咽喉反射,助其咳出堵塞之痰,再開天門、推坎宮、揉肺俞、脾俞,引痰上行!只有先疏通肺經氣機,松動氣道,才能救命!”
樂懷仁先是一怔,隨即臉上立即浮上鄙夷,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話︰“荒謬絕倫!天突乃任脈要穴,深近氣管,豈容重按?稍失分寸,便是殺人于頃刻,大佷女,看來你阿耶真是白教你了,你連穴位都未學通,也敢在此貽笑大方!”
方才樂瑤連續質問他,令他說話間不由有些心虛,但已被架在此處,他還是刻意提高了音量,讓周圍人都能听見,而他字字句句都在貶低樂瑤,借此抬高自己。
圍觀者大多不懂醫術、不懂穴位,連岳峙淵都听得雲里霧里,更遑論他人。眾人只覺得樂瑤所言與樂懷仁大相徑庭,而樂懷仁言之鑿鑿,又是長安開過醫館的醫者,年紀資歷擺在那里,自然還是他更令人信服。
連杜彥明也慌忙道︰“樂小娘子,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只是孩子病勢危急,耽擱不得,還是請你叔父施治吧。”
就差沒直說讓樂瑤別添亂了。
“是是是,樂醫工,快請您動手……”
柳玉娘方寸大亂,听丈夫如此一說,便要將孩子從樂瑤懷里抱過來遞給樂懷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