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月了。 開封城外的土地,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那是一種暗紅近黑的粘稠,是被鮮血反復浸透、又被無數腳步和車輪碾壓後形成的泥濘。
空氣中永遠彌漫著一股復雜的、令人作嘔的氣味——硝煙的辛辣、尸骸腐爛的惡臭、以及泥土和血腥混合在一起的,屬于死亡的味道。
這座由水泥和鋼鐵意志構築的孤城,如同一個沉默而高效的殺戮機器,在過去的百余個日夜里,無情地吞噬著生命,將多爾袞麾下不可一世的八旗勁旅和蒙古鐵騎的驕傲與勇氣,一點點磨碎在這片血火地獄之中。
多爾袞是真的急了。開封久攻不下,損兵折將的消息傳回北京,朝野已有微詞。
他無法容忍自己親自坐鎮,十萬大軍(雖已折損近半)竟被區區兩萬守軍擋在城外數月之久。
“調炮!把能調來的紅衣大炮,全都給本王調來!”多爾袞在帥帳中咆哮,臉色鐵青。
他不信,這世間真有轟不塌的城牆! 數十門從各地緊急調運來的、代表著這個時代東亞最高鑄造工藝的紅衣大炮,被清軍炮兵們吭哧吭哧地推上前線,在開封城外排成了蔚為壯觀的一列。
黝黑的炮口,如同巨獸的瞳孔,森然對準了那座灰白色的、形狀怪異的城池。 “放!”
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連成一片,大地為之震顫。沉重的實心鐵球呼嘯著劃破空氣,帶著毀滅性的動能,狠狠砸向開封城牆。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幕,讓所有清軍炮兵,包括後方觀戰的多爾袞和多鐸,都感到一陣透骨的冰涼。
大多數炮彈擊中那該死的傾斜牆面時,並未如預期般深深嵌入、砸開缺口,而是發出一種令人牙酸的沉悶撞擊聲後,竟被猛地彈飛開來!
有的高高飛向天空,有的斜斜砸入城外的壕溝或更遠處的空地,只有極少數角度刁鑽的炮彈,才能在牆面上留下一個顯眼的凹坑和蛛網般的裂紋,但對于牆體整體的堅固程度,影響微乎其微。
“這……這怎麼可能?!”一名漢人炮手目瞪口呆,幾乎握不住手中的火繩。他經歷過無數攻城戰,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城牆!
城頭上,巴勇透過稜堡的射擊孔,看著城外清軍炮兵那徒勞的努力,咧開干裂的嘴唇,無聲地笑了。
他摸了摸身邊冰冷的水泥牆體,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狗韃子,傻眼了吧?這可是向大統領用仙法(他固執地認為水泥是向拯民帶來的仙家材料)弄出來的城牆!豈是你們那些燒火棍能砸開的?”
連續數日的猛烈炮擊,除了消耗清軍大量的火藥和炮彈,以及在開封城牆表面增添了一些斑駁的“疤痕”外,一無所獲。
紅衣大炮的轟鳴,仿佛成了為這座堅城奏響的、充滿諷刺意味的禮炮。
火炮無效,剩下的只有最原始,也最殘酷的人海戰術。多鐸像輸紅了眼的賭徒,不斷將一批又一批的士兵驅趕上死亡的戰場。
清軍士兵,無論是滿八旗、漢軍旗還是蒙古兵,此刻都早已沒有了初來時的驕狂,只剩下麻木和恐懼。
他們扛著沾滿同類血跡的雲梯,推著破損不堪的盾車,在軍官的呵斥和督戰隊的刀鋒下,如同行尸走肉般,再次涌向那片吞噬了無數同伴的壕溝區。
城頭上的守軍,同樣疲憊不堪,許多人身上帶著傷,軍服破爛,眼窩深陷,但眼神卻依舊銳利,如同磨礪了四個月的刀鋒。
“穩住!等韃子再近點!”基層軍官嘶啞的吼聲在城頭回蕩。
當清軍密密麻麻的人群終于擁擠到城牆腳下,開始慌亂地架設雲梯時,巴勇猛地揮下手臂︰“擲彈隊!給老子砸!”
剎那間,成百上千枚黑乎乎的手榴彈,如同死亡的鴉群,從傾斜的城牆上滾落,或者被擲彈兵們奮力拋出,劃著弧線落入清軍最密集的地方。 “轟隆——!”“轟!轟!轟!”
爆炸聲此起彼伏,連綿成一片!火光閃爍,硝煙騰起,生鐵破片伴隨著沖擊波肆虐橫飛!城牆下瞬間變成了真正的人間煉獄。
殘肢斷臂、破碎的兵器、甚至內髒碎片被拋向空中,慘叫聲被巨大的爆炸聲淹沒,又被更淒厲的慘叫所取代。
一輪投擲過後,城牆下能站立的清軍已寥寥無幾。僥幸未死的,也大多帶傷,精神崩潰地丟下武器,哭嚎著向後逃竄。
李福老漢的孫子,如今已是守軍中的一名年輕火槍手,他臉色蒼白地看著城下那如同屠宰場般的景象,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他身邊一名斷了一只手臂、用布條草草包扎的老兵,用剩下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沙啞︰“小子,別愣著!這就是戰場!你不殺他們,他們破城之後,咱們的爹娘、姐妹,下場比這還慘!”
士兵猛地一顫,想起撤離家園時爺爺那不舍的淚水,想起分到田地時鄉親們臉上的笑容,眼神重新變得堅定。
他深吸一口帶著濃重血腥味的空氣,默默地將又一發鉛彈塞進了槍膛。
四個月,在歷史長河中不過一瞬,但對于開封城內外的人來說,每一天都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守城的華夏軍,從最初的兩萬銳減至一萬五千人。五千多條鮮活的生命,永遠地留在了這座他們誓死守衛的城池上。
他們有的死于冷箭,有的死于炮火濺射,有的在慘烈的城牆爭奪戰中與敵人同歸于盡。
每一個名字,都被書記官顫抖著記錄在冊,每一個犧牲,都化作了同伴心中更深的仇恨和更堅定的意志。
而攻城清軍付出的代價,則是這個數字的十倍以上!五萬多人!
相當于兩個半旗的精銳,永遠倒在了開封城下那片被血染透的土地上。尸體堆積如山,以至于後來清軍都來不及收殮,只能草草焚燒,沖天的黑煙和惡臭數月不散。
士氣低落到了極點,軍中怨聲載道,甚至出現了小規模的逃亡。蒙古騎兵更是早已不願下馬參與這種純粹送死的步兵攻城,與多鐸的矛盾日益尖銳。
開封,這座孤城,真正成了清軍的噩夢,成了消耗他們鮮血和國力的無底洞。
它像一顆帶著倒刺的毒牙,深深扎入清軍這頭巨獸的身體,讓其流血不止,咆哮卻無可奈何。
這一日黃昏,罕見的沒有進攻。殘陽如血,將開封城那布滿彈痕卻巋然不動的灰白身影染得一片淒艷。
巴勇在親兵的攙扶下,巡視著傷痕累累的城牆。他的一條腿在之前的戰斗中受了箭傷,走路有些跛。
他看著城頭上那些倚著垛口就能睡著的士兵,看著他們疲憊卻堅毅的面容,看著城外那片望不到邊的、清軍遺棄的營寨和工事,心中百感交集。
四個月,他做到了!他完成了向拯民交給他的,看似不可能的任務! 他走到城牆內側,望著洛陽的方向,用盡力氣,嘶啞地吼道︰
“大統領——!巴勇……守住了——!”
聲音在空曠的城牆上回蕩,帶著無盡的疲憊,更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驕傲和決絕。
他知道,最艱苦的階段已經過去,但真正的決戰,或許才剛剛開始。他和這一萬五千名傷痕累累的兄弟,還將繼續像釘子一樣,牢牢釘在這里,直到最終勝利的那一刻,或者,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
血肉磨坊的齒輪,仍在緩緩轉動,但勝負的天平,已然在無聲中,開始傾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