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接風宴,氣氛有些微妙。
寨主巴圖和老祭祀坐在主位,向拯民被安排在貴賓的位置,雪魄就安靜地趴在他身後的陰影里,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神。烤得焦香的野豬肉、自家釀的包谷酒、噴香的糯米飯擺滿了矮桌,但大多數寨民的目光,都若有若無地瞟向向拯民和那頭白虎。
巴圖說了些感謝救命之恩和歡迎祖靈使者的場面話,老祭祀也再次強調了“神諭”。但向拯民能感覺到,台下那些目光里,除了敬畏和好奇,更多的是一種觀望和審視。尤其是巴圖那個兒子巴勇,從頭到尾都陰沉著臉,一杯接一杯地灌著悶酒,偶爾瞥過來的眼神,帶著毫不掩飾的挑釁。
向拯民也沒多說什麼,只是禮節性地回應,大部分時間在默默觀察,熟悉這里的飲食和環境。他知道,空口白話說破天也沒用,要想真正在這里立足,必須拿出實實在在的東西。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向拯民就起來了。他換上那身土布衣服,雖然行動不如作戰服利索,但至少不那麼扎眼了。他剛推開吊腳樓的門,就看見阿朵已經等在外面了,手里還提著一個竹籃,里面裝著幾個還溫熱的餈粑。
“向大哥,你醒啦!”阿朵臉上帶著明亮的笑容,“阿爹讓我這幾天跟著你,你對寨子周圍不熟悉,我給你當向導。”
向拯民看了看她,點了點頭。有個熟悉地形的向導確實方便很多。“好,那就有勞你了。我正好想看看寨子周邊的環境。”
“沒問題!”阿朵很高興,“我們先去後山那邊看看吧,那邊路好走些。”
就在這時,雪魄也從屋里踱步而出,它伸了個懶腰,巨大的身軀舒展開來,引得早起的寨民紛紛側目。
“雪魄也要一起去嗎?”阿朵看著白虎,還是有些緊張,但更多的是興奮。
“嗯,它跟著安全些。”向拯民拍了拍雪魄的腦袋。有這頭感官敏銳的伙伴在,無論是預警野獸還是探查環境,都事半功倍。
一人一虎一少女,就這樣離開了巴寨,走進了晨霧彌漫的原始森林。
阿朵確實是個好向導,她對這片山林極其熟悉,哪里有小路,哪里有水源,甚至哪些野果可以吃,她都如數家珍。她像個快樂的小鹿,在前面蹦蹦跳跳,不時回頭跟向拯民介紹著。
“向大哥,你看,那是板栗樹,再過個把月就能打栗子了。”
“那邊那片林子不能去,老獵人說里面有瘴氣,聞多了會頭暈。”
“這條小溪的水可甜了,我們寨子喝的水就是從上游引下去的。”
向拯民一邊听,一邊仔細觀察著周圍的地形、植被和地質構造。他需要評估這里的資源,以及潛在的防御弱點。巴寨依山而建,易守難攻,但水源單一,如果被切斷會很麻煩。寨牆是木制的,防火是個大問題。
走著走著,他們來到一處較為開闊的山谷。這里的岩石裸露較多,植被相對稀疏。
突然,一直安靜跟在旁邊的雪魄停下了腳步,它抽動著鼻子,在空中仔細地嗅著,然後低吼了一聲,轉向山谷一側的岩壁,用爪子扒拉了幾下地面,又回頭看向向拯民,琥珀色的眼楮里似乎帶著某種提示。
“怎麼了,雪魄?”向拯民走過去,蹲下身,查看雪魄扒拉的地方。那里的土壤顏色有些異常,帶著一種淡黃色。他用手捻起一點,放在鼻尖聞了聞,一股刺鼻的硫磺味直沖鼻腔。
硫磺!這是制造火藥的關鍵原料之一!
向拯民心中一動。他站起身,走到岩壁旁,仔細觀察。果然,在岩壁的縫隙和底部,能看到一些黃色的結晶物附著在上面。
“阿朵,這附近,有沒有那種……聞起來有點臭雞蛋味道的泉水?或者石頭是黃色的地方?”向拯民問道。
阿朵歪著頭想了想︰“臭雞蛋味道的泉水?好像沒有……不過黃色的石頭……哦!我想起來了!後山有個老坑洞,里面的石頭就是黃白色的,老祭祀說那地方不吉利,不讓大家靠近。”
“帶我去看看!”向拯民立刻說道。
在阿朵的帶領下,他們來到了後山一個廢棄的礦坑附近。這里顯然很久沒人來了,洞口都被藤蔓遮掩了一半。還沒靠近,雪魄就又興奮起來,它率先鑽進礦坑,不一會兒,叼著一塊灰白色的石頭跑了回來,放在向拯民腳邊。
向拯民撿起石頭,入手沉甸甸的,質地較軟,用手指甲能劃出痕跡。他心中狂喜——這是石灰石!制造水泥的主要原料!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有了硫磺和石灰石,再加上隨處可見的木炭(碳),黑火藥的基本原料就齊活了!而水泥,更是能徹底改變這個時代築城、修路技術的革命性材料!
“向大哥,這些石頭……有什麼用嗎?”阿朵看著向拯民臉上掩飾不住的喜色,好奇地問。
“有大用!”向拯民掂量著手中的石灰石,“阿朵,你們寨子經常要和別的寨子打仗嗎?”
提到這個,阿朵的小臉頓時垮了下來,眼神黯淡︰“嗯……主要是唐崖土司。他們勢力最大,經常欺負我們這些小寨子,要我們交很多糧食和獸皮,不交就來搶。阿爹和哥哥他們,每次都要帶著寨子里的叔叔伯伯們拼命才能守住……上次我就是在寨子外面采藥,被他們的人盯上的。”
她的語氣里帶著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憂慮和無奈。
向拯民沉默了一下,看著手中沉甸甸的石頭,一個模糊的計劃開始在他腦海中成形。單靠個人勇武,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要想在這個亂世立足,保護想保護的人,必須擁有更強的力量——無論是武力,還是技術。
“如果我們能用這些石頭,造出更堅固的牆,造出能打得更遠、威力更大的武器,是不是就不用怕唐崖土司了?”向拯民看著阿朵,緩緩說道。
阿朵的眼楮一下子亮了起來︰“真的嗎?向大哥!這些石頭真的能造出那麼厲害的東西?”
“只要方法對,就可以。”向拯民肯定地點點頭。他正要詳細問問唐崖土司的具體情況,雪魄卻突然再次警惕地抬起頭,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嗚咽聲,身體微微伏低,看向了山谷的另一側。
“有人!”向拯民立刻警覺,一把將阿朵拉到自己身後,目光銳利地掃向雪魄警示的方向。
果然,片刻之後,一隊大約十人、穿著統一青色短褂、手持長矛和腰刀的漢子,從樹林里鑽了出來。他們的服飾與巴寨的人明顯不同,神色也帶著一股倨傲,看到向拯民和阿朵,尤其是看到體型龐大的雪魄時,都明顯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了警惕和敵意。
“是覃家寨的巡邏隊!”阿朵在向拯民身後小聲說道,語氣有些緊張,“他們寨子跟我們關系不算壞,但也不算好……唐崖土司逼得緊,他們有時候也會到我們這邊界上來轉悠。”
那隊巡邏隊的頭領是個臉上帶疤的漢子,他盯著向拯民,又看看他身後的阿朵和那頭極具壓迫感的白色巨虎,眼神閃爍。巴寨什麼時候多了這麼一號人物?還有這白虎……
“喂!你們是巴寨的人?在這里鬼鬼祟祟干什麼?”疤臉頭領揚聲喝道,語氣很不客氣。
向拯民不想節外生枝,尤其是還沒搞清楚周邊勢力關系的時候。他抱了抱拳,盡量用平和的語氣說道︰“幾位兄台,我們是巴寨的,在此勘察地形,並無惡意。”
“勘察地形?”疤臉頭領狐疑地打量著向拯民那一身與本地人格格不入的氣質(即使換了衣服,軍人的挺拔姿態和銳利眼神也無法完全掩蓋),又看了看他腳邊那塊顯眼的石灰石,“我看不像吧?說!是不是唐崖派來的探子?!”
他身後的隊員們也紛紛舉起了武器,氣氛瞬間緊張起來。
向拯民眉頭微皺,知道解釋不清了。對方明顯帶著找茬的意思,或者說是對陌生面孔和雪魄的忌憚。
硬拼不是辦法,對方人多,而且他不想無故樹敵。
就在這時,雪魄似乎感受到了對方的敵意,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發出一聲充滿威懾力的低吼,琥珀色的瞳孔死死鎖定了那個疤臉頭領。
覃家寨的巡邏隊被雪魄的氣勢所懾,都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臉上露出懼色。
就是現在!
向拯民腦中靈光一閃,他猛地用手一指巡邏隊側後方的樹林,用土家語大喊一聲︰“看!那邊有動靜!”
幾乎在他出聲的同時,他暗中用力掐了一下雪魄的後頸。雪魄與他心意相通,雖然不明白具體意圖,但還是配合地朝著他手指的方向,發出了一聲石破天驚的怒吼!
“嗷嗚——!!!”
虎嘯山林,聲震四野,帶著百獸之王的無盡威嚴。
覃家寨的巡邏隊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間都被那聲恐怖的虎嘯和向拯民指引的方向吸引了過去,下意識地扭頭望去,緊張地擺出防御姿態,以為真的有埋伏或者猛獸從那個方向襲來。
而就在他們分神的這一剎那,向拯民一把拉住阿朵的手,低喝一聲︰“走!”
兩人一虎,如同離弦之箭,迅速轉身,鑽入了來時方向的茂密叢林之中,幾個起落就消失在了樹木的陰影里。
等覃家寨的巡邏隊回過神來,發現側後方空空如也,再轉頭,哪里還有向拯民和阿朵的影子?
“媽的!上當了!”疤臉頭領氣得臉色鐵青,狠狠一拳砸在旁邊樹干上,“那小子到底什麼來頭?還有那頭白虎……快,回去稟報寨主!巴寨來了個古怪的家伙,還帶著一頭神異的白老虎!”
……
密林深處,確認甩掉了覃家寨的人後,向拯民和阿朵才停了下來。阿朵拍著胸脯,心有余悸︰“嚇死我了……向大哥,你剛才真厲害!一下就把他們唬住了!”
向拯民笑了笑,沒說話。這只是基本的戰術欺騙,利用環境和心理,在現代作戰中很常見。但他心里清楚,這只是權宜之計。行蹤已經暴露,消息很快就會傳開。
他看向身旁因為急速奔跑而微微喘息的雪魄,又看了看手中一直沒舍得丟掉的石灰石,再回想阿朵說起唐崖土司時那憂慮的眼神,心中的想法越發清晰和堅定。
這片土地,弱肉強食。巴寨看似安寧,實則危機四伏。
他摸了摸雪魄的頭,低聲道︰“伙計,看來我們想安穩度日是不行了。”他抬起頭,目光穿過層層疊疊的樹葉,望向巴寨的方向,眼神逐漸變得銳利。
“阿朵,”他轉向少女,“回去後,詳細跟我說說,這鄂西之地,到底有哪些勢力,唐崖土司……究竟有多強。”
他需要信息,需要盡快了解這個時代的格局。而手中這塊沉甸甸的石灰石,和剛剛發現的硫磺礦,就是他在這個世界立足,踐行自己“拯救黎民”之名的第一塊基石。
技術,可以轉化為力量。
圖騰信仰,可以凝聚人心。
而他要做的,就是利用好這一切,在這明末的亂世中,為像巴寨這樣苦苦掙扎的普通人,砸出一片生存的空間!
一個以技術換生存,借圖騰聚人心的計劃,在他腦海中初步勾勒出了輪廓。前路必然艱險,但有了目標,便有了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