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臘月,天氣越發冷了,十二月六日這天卻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用罷早飯,明瑤華換上新衣服,帶上搭配好的首飾,打扮得愈發眉目出眾,神采飛揚。
楚明霽和明甫光換上錦袍華服也掩不住一身的書生氣,任誰見了都要夸一句好後生!
馬車上,歡喜出門的明甫光突然憂心忡忡地想到︰“姐姐,咱們去郡主家的宴會,你身邊沒個丫鬟跟著,會不會受人欺負?”
他父親在時,家里有好幾個下人伺候,每次姐姐出門都有丫鬟跟著,只是父親去後,就將賣身契返還下人,各奔東西了。
要是有宴會上有那等富貴心勢利眼的看姐姐身邊沒個丫鬟,以此刻薄姐姐怎麼辦?
明瑤華先是為他的細心感動了一瞬,而後笑道︰“你放心吧,這種場合都是體面人,就算想說什麼難听的也要顧忌郡主的面子,不會有事的。”
當朝讀書人家里窮那不叫窮,叫安貧樂道,就像考中進士後在翰林院當值,就算俸祿沒幾兩銀子,那也不能說窮,得說清貴。
所以即便她身邊沒個丫鬟跟著,有腦子的都不會正面說嘴這個。
楚明霽道︰“等出了年,還是再添兩個丫鬟放你身邊伺候。”
“行。”明瑤華想了想,隨著楚明霽進府學,交際圈勢必擴大,她身邊有丫鬟跟著的確方便很多。
另一方面,她也確實需要人手一起做藥皂。
其實藥皂和普通豬油皂面向的顧客群體都是手里有些閑錢的普通人,是最適合拉上同村親友一起賺錢的項目。
不過嘛,她和楚明霽兩邊的族人都不親近,就是買人雇人,找人分成合作,她都不會回頭找村里的所謂族親。
陸同知住在官署,門口已經聚了許多來客。
幾人下車,驗過帖子,呈上賀禮,男客被小廝領著往前廳走,女客被僕婦領著往後院走。
時辰還早,女眷們被安排在花園廊下賞花玩耍,廊下有好幾只鸚鵡學人說吉祥話,亭子里有官家貴女對弈,小拱橋上有幾家書香之女對詩做賦,喜靜的還可以在室內品茗賞畫,總之,各有其樂。
平昌郡主梳妝妥當,听下人道明娘子已然到了,忙派朝雲去請人到房里來︰“趁客人還沒多起來,我和她說幾句話。”
明瑤華才和兩個陌生太太互相道了家門,就被請走了。
被眾多貴太太簇擁的甄家大太太看到一個黃毛丫頭被郡主身邊的丫鬟請走,而自己主動請求給郡主請安,卻被敷衍不見,氣得伸手扯下一朵開得正盛的洛陽錦。
遠離了人群,朝雲笑道︰“我是郡主的貼身丫鬟,明娘子喚我朝雲便是。您別怕,我們郡主和善著呢,不是那等傲氣看不起人的。何況多虧了您的法子,我們郡主能平安生產有您一半的功勞,不說郡主感激您,就是我們這些當丫鬟的,都念著您的好。”
明瑤華落落大方地回道︰“郡主心善,自有上天庇佑,我實在不敢居功。”
在得知郡主平安生產之後,她心中的大石便落下了——雖然還是免不了有一瞬間的胡思亂想。
當初在霞光寺見面,她告訴平昌郡主胸膝臥位之法前也有過諸多猶豫,最終還是無法眼睜睜看著一個女子因為胎位不正而難產死去。
她明明知道辦法,卻因不想沾染麻煩的私心而不說,她做不到。
花園和郡主所住的正院不遠,走上小半刻鐘就到了。
平昌郡主院內僕婦林立,倒是沒看到小姐太太裝扮的人。
進了內廳,明瑤華屈膝行禮,而後被安排坐在郡主下首。
平昌郡主笑道︰“明娘子,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了,你還認得我嗎?”
明瑤華抬眼看到平昌郡主嘴角含笑,溫和可親,頭上一頂金絲珍珠寶石制成的流甦鳳釵,金絲閃耀,紅寶石奪目,身上穿著大紅織金牡丹緞長襖,百子緙絲馬面裙,看上去比初見更加華貴。
她笑道︰“郡主的品貌,讓人一見再難忘記,我怎麼會不記得?只是郡主卻是嚇到我了,那日我不知您是郡主之尊,諸多失禮之處,請郡主勿要見怪。”
平昌郡主揮退下人,只留著心腹在側,笑道︰“我叫你來,是想親自感謝你,要不是你,我還不知道怎麼樣呢。你既然幫了我,我也不小氣,可以應允你一個承諾,等你遇到難事了,或是有什麼想要的而我正好能幫得上的,你來找我,我絕不推脫。”
“不過是舉手之勞,郡主已經送了許多謝禮,我再多求,就是貪心了。”明瑤華婉言道。
送上門的好處都不要?
崔二娘等人可是千恩萬的收下了。
想著時下多數女子以夫為天、夫貴妻榮的想法,平昌郡主蠱惑道︰“你可以留著這個承諾,等到日後你夫君有幸入朝為官,我可以替他在皇伯父面前美言,不敢說官升三級,但給他謀一個好差事還是可以的。我父親是忠順親王,是當今皇上的同母弟弟,皇上是我的親伯父,我的承諾比你想象的要值錢。”
明瑤華幾乎要摔下椅子,用盡全力才穩住神情——平昌郡主竟然是忠順親王的女兒!又一個書中人物!
齊壯是府衙小吏,她又和盧氏多有來往,托盧氏的福,她是知道揚州府的知府、同知、推官等人物的姓氏和基本背景的,就連知府家里有幾個小妾幾個孩子這樣的事情她都知道。陸同知的夫人是皇室郡主她也是听說過的,但是還真沒想到,陸同知的夫人是忠順親王的女兒。
好在已然有了封氏那一遭,明瑤華也不至于震驚太過,反而立時有了想法。
她定了定神,抬頭看著平昌郡主,認真問道︰“郡主說,我有想要的而您正好能幫得上,絕不推脫,是真的嗎?”
平昌郡主端起茶碗輕啜一口,“當然!”
明瑤華笑了︰“我真有一樁事要求郡主幫忙。”
明瑤華心道︰等楚明霽入朝為官,理想狀態下也要三年後,三年後都哪年哪月了?
何況楚明霽的能力和性子,是不需要也不願依靠裙帶關系的。
再說,所謂的承諾對于郡主來說就像一個人情債,有能力償還的情況下誰願意欠債啊?
既然如此,正好用這個承諾救了香菱。于她而言千難萬難的事情,對郡主而言只是一句話都功夫。
如此,郡主消了人情債,對她也有兩個好處,一則幫了她想幫的可憐人,二則順勢在郡主面前樹立一個好形象。
三贏!
平昌郡主不妨她立時就有事要求,靜靜等著看她能說出什麼事來。
明瑤華不慌不忙,從收到帖子請劉嫂子上門制新衣說起,再到從伍興兒處得知薛蟠馮淵爭搶的美貌丫鬟恰巧眉心有一點紅痣,三言兩語就將事情說得清清楚楚,令人落淚,又生出期待。
“那拐子已死,無法審問那丫頭到底是不是他從姑甦拐來的,但眉心一點紅痣這樣明顯的胎記,八九不離十就是封氏的女兒了,就算沒有十分的肯定,封氏必然是願意上京一趟的。只是我們人微言輕,就算封氏和那丫頭是親母女,也不一定能要回女兒。因此我求郡主當個中間人出面,幫封氏要回女兒,封氏也攢了些銀子,願意出贖身銀子將女兒贖回來。”
屋內的韋奶娘和朝雲朝雨都听得抹淚,再想不到她們郡主隨手送出的幾匹綢緞竟然牽扯出這樣一件聞者心酸的慘事。
“竟有這樣巧的事。”韋奶娘道︰“郡主,那薛家不算什麼人物,榮國府也沒甚厲害人了,封氏佔著理,您出面幫忙佔著大義,就幫幫她們吧。”
朝雲朝雨也道︰“郡主,您就幫幫封氏母女吧,不然晚上我們睡覺都得想著這事。”
她們是被家里賣到宮里的,父母親緣淺,听到封氏和石繡娘為了女兒苦苦尋訪,又同情又自憐,要是封氏母女能團聚,就好似自己也得了救贖一般。
平昌郡主擦去眼角的淚痕,笑罵道︰“你們幾個,倒做起我的主來了。”
平昌郡主沒有懷疑事情竟然真能這樣巧,一是明瑤華沒必要欺騙她,二是《晉書》里就寫了鄧攸納妾的事,所以明瑤華恰巧听到封氏之女的下落,不是不可能的。
朝雨笑著給平昌郡主捏肩膀,道︰“因為奴婢們知道郡主一言九鼎,說出的話就一定做到,才敢勸郡主的呀。”
朝雲則道︰“奴婢是想,偏就因郡主送的緞子引出這一樁巧事,郡主幫那封氏,是給咱們小哥兒積福呢。”
“行了,這點小事,我應了。”平昌郡主對明瑤華道︰“只是應了這件事,我應允你的承諾也就沒了,你可想清楚了?”
明瑤華起身堅定道︰“謝郡主救助之恩。”
平昌郡主暗道︰這明氏倒是合我的脾氣,大氣良善,為人堅定。
她忽地問道︰“要是沒有我的承諾,你打算如何幫助封氏,是當做不知,還是直接原封不動地告知封氏?”
啊?明瑤華愣了一下,有點羞赧道︰“先前想過,律法規定掠賣良家子買賣同罪,若是能看到判決文書,從中找到漏洞,便能以此威脅薛家交人。薛家交人便罷,若是不交人,就打听京城有哪些正直好名聲的御史,將冤情告知,同時去京兆府告官,把事情鬧大,想必御史會很願意摻和這樁子事。可惜因無法看到卷宗,暫時沒有放棄了這個想法,左右為難中,幸好有郡主相助。”
朝雲臉上逐漸露出欽佩的神色,若是她,斷不可能想到什麼御史,她光是听到薛家有榮國府作為靠山,就嚇得慌慌張張的了。
“好一招借力打力。我就知道,你是個大膽機敏的。”平昌郡主稱贊,突然問道,“你家里可有人當過官?”
若非家中長輩耳濡目染,就按楚明霽一個小秀才,如何能教她借用御史之力對抗薛家賈家?
明瑤華老實道︰“先父是乾寧二十年的進士,在陝西做過幾年官。”
“果然是家學淵源。”平昌郡主來了興致,“那石繡娘你欲如何幫她?人海茫茫,找人可不容易。”
朝雲和朝雨也期待地望著她。
明瑤華早就想過了,立即道︰“石繡娘的女兒是在松江府丟的,據說生的容貌出眾。我想著先花半年時間把藥皂生意做起來,商人的消息靈通,可通過商人打听一部分消息,著重在南直隸和浙江一帶打听。其次,去向人牙子和被捉拿歸案的拐子打听,交叉對比不同人牙子和拐子的話,確定他們手中的孩子大概賣往哪個方向。有了大方向,找起來至少有個目標,不至于海底撈針。”
平昌郡主目露贊賞,朝雲和朝雨更是目瞪口呆,她們萬萬想不到這些的。
雖然最後也不一定能找到,但確實是可行的法子。
“好一個聰慧的小娘子!”韋奶娘也是心悅誠服了。
外面客人多起來,僕婦在門口等候多時,听得室內的說話聲告一段落,連忙進來稟告︰“郡主,知府太太和通判太太都來了。”
身份越高的人來得越晚,連知府夫人都到了,主人家是時候出去招待賓客了。
平昌郡主起身,撫了撫鬢角,道︰“知道了,你去讓奶娘把小哥兒抱出來露個臉兒。”
“是。”僕婦躬身退出去。
平昌郡主笑道︰“楚太太,你就跟在我身邊,與我坐一桌如何?”
明瑤華已經摸到郡主的一點性格,因而俏皮笑道︰“郡主美意,本不該推辭,只是外子只是區區秀才,坐郡主身邊恐怕會帶累郡主招致閑話。等我回家催外子上進,早日給我掙個誥命回來,到時再與郡主同桌品茗。”
平昌郡主笑道︰“你自己就有本事,未必要靠男人才能和我同桌品茗。”
她好像是隨口說了這麼一句,就扭頭吩咐朝雲道︰“你親自送明娘子去戲台子那里。”
明瑤華在陸同知府里愜意地听戲吃喝,認識了幾個年輕的秀才太太,時間就到了申時,賓客陸陸續續告辭離開。
楚明霽和明甫光一道,和新認識的、同樣在開年後入府學讀書的友人辭別。
因不好進內院找人,他就站在二門處等明瑤華。
一身墨藍錦袍,面如冠玉,頭戴儒巾,身量頎長,活脫脫就是老爺上京趕考時的模樣。
實在是太像了,衣著像,容貌也像!
林管家來陸家送禮,和陸同知府上的張管家喝了幾杯酒出來,猛然看到一副熟面孔,他揉了揉眼楮,才喝了二兩酒,難道他就醉了?
等等,這青年腰間的玉佩,那玉佩的雕工,分明就是他當年听老夫人的吩咐,找江南玉雕聖手陸先生雕刻的麒麟送子玉佩。
兩枚樣式稍有差別的玉佩,給了當時府里的兩個新姨娘。
林管家看看人,又看看玉佩,越看越覺得像,心中不由升起一個荒謬的猜測,大冬天的後背熱出一層汗。
明甫光遠遠看到姐姐出來了,生出一個壞心思,他拉著楚明霽往牆邊躲了躲,瞧著人到跟前了,突然蹦出去,將明瑤華嚇得一跳。
“竟然耍起我來了。”明瑤華手一揚,輕輕捏著他的耳朵。
“我錯了我錯了,姐姐放過我吧。”明甫光乖巧認錯,連連求饒。
楚明霽在一旁笑,兩不相幫。
一家人鬧著往角門外走出去。
林管家轉頭跑回去找張管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