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稱作“公子”的年輕人聞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目光依舊落在樓下那個月白色的身影上,輕聲道︰“那可不一定。”
“哦?”曾文遠略顯疑惑。
年輕人端起面前的酒杯,淺淺呷了一口︰“曾老您听那詞,‘兵臨城下’、‘大漠黃沙’、‘萬箭齊發’……這等金戈鐵馬、尸山血海的氣魄,豈是尋常困守書齋、吟風弄月的才子所能有的?字里行間,分明是親身經歷過戰陣殺伐之人,才能淬煉出的鐵血與蒼涼。”
他頓了頓,放下酒杯,指尖在桌面上輕輕一點︰“我倒是知道一人,其行蹤飄忽,算算日子,若他南下,沒準兒真該走到這林州地界了。”
曾文遠是人老成精的人物,立刻順著話頭迎合,同時也是真心好奇︰“不知是何方神聖,還能勞煩……公子您如此關注其行蹤?真是好大的面子。”
他話說一半,腦中靈光驟然一閃,如同電光石火!樓下那迥異尋常的韻律,那撲面而來的沙場氣息,那年輕人篤定的語氣……幾個線索瞬間串聯起來。
他猛地瞪大了眼楮,花白的胡子都微微翹起,失聲道︰“大漠黃沙,萬箭齊發……難道……難道是那個‘肖半句’來了?!不當人子的家伙!”
“肖半句”這外號,在文壇上層圈子里私下流傳頗廣,指的是那人才華驚世,偶有詞句流出,皆如天外飛仙,令人拍案叫絕,但偏偏吝嗇得很,從未有人見過全篇,故而得名。
更因其行事風格特異,毀譽參半,老派文人如曾文遠,雖心底佩服其才情,嘴上卻常以“不當人子”笑罵。
年輕人听到曾文遠脫口而出的這個外號,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顯然也覺得十分貼切有趣。回想一下關于那人的傳聞,這般作派,倒也符合“肖半句”的風格。
曾文遠卻坐不住了,他猛地放下一直握在手中的酒杯,杯底與桌面相踫,發出清脆的“叩”聲。
“不行!”老者站起身來,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急切、好奇和憤恨,“老夫得下去盯著他!這小子滑溜得很,,萬萬不能讓他再跑了!非得讓他把剛才那首曲子,連同以前那些‘半句’都給補齊不可!”
說著,他也顧不上什麼禮儀風度,整理了一下衣袍,就急匆匆地要往雅間外走,生怕慢了一步,樓下那個月白色的身影就會消失在人海里。
台上,紅袖一舞終了,最後一個動作定格,如風中紅蓮,微微喘息。樂聲隨之停歇,余韻裊裊。按照慣例,接下來便是詩社才子們展示文采的環節,紅袖這位舞者應當退回屏風之後,將舞台讓與筆墨文章。
然而,她卻沒有動。
她只是靜靜地站在舞台中央,目光穿過仍沉浸在方才舞蹈與那首奇特戰歌余韻中的賓客,精準地落在了肖塵那一桌。她微微側首,對身旁侍立的丫鬟低語了一句。丫鬟會意,快步取來一雙精致的繡鞋,俯身替她穿上。
然後,在滿堂或驚訝、或好奇、或艷羨的目光注視下,這位去年的花魁,竟一步步走下了舞台,徑直朝著肖塵的方向而來。
香風微動,人已至桌前。紅袖微微欠身,聲音帶著舞後的些許慵懶,卻又清晰悅耳︰“公子方才即興所作之樂曲,奴家前所未聞,韻律鏗鏘,詞意壯闊,令人心折。只可憐奴家資質愚鈍,並未記得全章。心下實在遺憾難耐……若公子今日有暇,可否移步,到奴家僻靜的小院一敘?也好讓奴家請教完整,不至抱憾。”
她抬起那張我見猶憐的精致小臉,眼波流轉間帶著恰到好處的懇求與仰慕,既不顯得輕浮,又足以讓任何正常男子心頭蕩漾。
肖塵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俏臉,鼻尖縈繞著不同于廳內燻香的、屬于女兒家的淡淡馨香,心髒很不爭氣地猛跳了兩下。他腦子里瞬間閃過幾個念頭︰這可是花魁啊!主動邀請!自己好不容易穿越一回,正經逛次青樓,要是不去花魁的香閨坐坐,體驗一下傳說中的“紅袖添香”,是不是太對不起這趟行程了?再說,人家姑娘邀請的是探討藝術,又沒直接提錢,這多風雅……
就在他心思活絡,幾乎要脫口答應的時候,旁邊傳來一聲刻意壓低的、略顯粗厚的男聲,同時一柄白玉骨扇不輕不重地在桌面上敲了兩下。
是沈明月。她此刻是“清月公子”,自然要維持男兒的做派。她看也沒看紅袖,只對著肖塵,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肖兄莫要忘了,你我今日前來,只是听聞此處的詩會頗有新意,過來看一看,湊個熱鬧罷了。紅袖姑娘的小院兒……還是不要去了。肖兄你是個正經人,不便涉足此類私密場所。”
肖塵正心猿意馬,被沈明月這麼一“提醒”,尤其是那句“正經人”,簡直像盆冷水澆頭。他立刻扭頭,對著沈明月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沒好氣地嚷道︰
“胡說!沈…賢弟,你怎麼能憑空污人清白?罵誰正經人呢?逛青樓的哪有正經人?我告訴你,我很不正經!鬼才喜歡什麼勞什子詩會!我就喜歡姑娘的小院兒,又清淨又雅致,正好探討音律!”
他這話說得極其直白,近乎粗野,與他身上那件月白羅衫營造出的儒雅形象形成了巨大反差。周圍豎著耳朵偷听的賓客們頓時發出一片壓抑不住的噓聲和低笑。
紅袖听得他這般毫不掩飾的言辭,伸出的、欲引他離開的縴縴玉指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她心中瞬間轉過無數念頭。單看面前這公子,容貌俊朗,氣質獨特,更兼有方才那驚才絕艷的才情,確是萬中無一。自己在這風塵中浮沉,若能借此機會,與這般人物結下一段善緣,或許……已是自己能為自己爭取到的最好的未來了。怎能還貪心不足,指望更多?
想到此處,她心底那絲因肖塵直白言語而生出的微妙不適迅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認命般的決然。她不再猶豫,臉上重新漾起溫柔得體的淺笑,將那只保養得極好、白皙柔軟的酥手又往前遞了遞,指尖幾乎要觸到肖塵的衣袖,聲音愈發柔媚︰
“公子真是快人快語。既如此……便請隨奴家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