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華美客船的到來,在平靜的水鎮引起了不小的騷動。鎮上唯一的“悅來客棧”被整個包下,孫鄉紳等人忙前忙後,臉上堆滿了逢迎的笑容。阿貝從河邊回家時,正好看到那一行人被簇擁著走進客棧,她只是好奇地瞥了一眼,並未放在心上。那些高門大戶的人物,離她的世界太遠了。
然而,有些相遇,仿佛冥冥中早已注定。
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阿貝像往常一樣,搖著自家的小船,去往河道較為寬闊、魚群較多的水域下網。晨霧如輕紗般籠罩著河面,遠處山巒隱隱,偶有水鳥掠過,劃破寧靜。這是阿貝一天中最喜歡的時刻,天地間仿佛只剩下她與這片山水。
正當她熟練地將漁網撒向水面時,不遠處卻傳來一陣不尋常的水花撲騰聲,夾雜著幾聲低呼。阿貝循聲望去,只見昨日那艘華美客船旁,不知何時放下一艘小艇,小艇上站著兩人,正是昨日在船頭所見的那位清 中年人和一個隨從模樣的青年。那青年人手中也拿著一副漁具,似乎是想體驗一下水鄉漁趣,但動作顯然十分生疏,漁線甩得亂七八糟,不僅沒釣到魚,反而差點讓魚鉤掛到自己的衣衫,顯得有些狼狽。
那清 中年人並未動手,只是負手立在艇上,看著隨從的笨拙舉動,嘴角似乎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目光卻深邃地掃視著周圍的景色。
阿貝看著那青年又一次差點把自己帶倒,忍不住搖了搖頭。她本不欲多事,但見那青年手忙腳亂,小艇被他弄得搖晃不止,眼看有落水的危險,終究還是心軟了。她調整船槳,讓自家的小船緩緩靠了過去。
“這位大哥,”阿貝開口,聲音清脆,在晨霧中格外清晰,“你這樣甩竿不對,容易傷到自己,也驚了魚群。”
那青年聞聲回頭,見是一個衣著樸素的漁家女,臉上先是閃過一絲窘迫,隨即又有些不服氣︰“你一個打漁的丫頭,懂什麼垂釣雅事?”
阿貝也不生氣,指了指他手中的釣竿︰“垂釣我不太懂,但我們漁民靠水吃水,知道魚兒的習性。這個時候,魚多在淺水水草邊覓食,你該用短竿細線,掛上新鮮的蝦蚓,輕輕放到水草邊上,耐心等著就好。你這長竿大力甩出去,動靜太大,魚早嚇跑了。”
她一邊說,一邊示範性地指了指不遠處一片水草豐茂的河灣。
青年還想反駁,那一直沉默的清 中年人卻開了口,聲音平和,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從容︰“阿貴,不得無禮。這位小姑娘說得在理,隔行如隔山,虛心請教才是。”他轉向阿貝,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那抹模糊的熟悉感再次掠過心頭,但他掩飾得很好,“小姑娘,多謝指點。我這隨從初次來江南,見獵心喜,讓你見笑了。”
阿貝見這中年人態度溫和,並無尋常富貴人家的倨傲,便也放松了些,笑了笑︰“老爺客氣了。我們粗人,只會些笨法子,不比你們讀書人懂得多。”
中年人微微一笑,視線不經意間掃過阿貝因勞作而略顯粗糙的雙手,以及她脖頸間隱約露出的一截紅繩,狀似隨意地問道︰“听小姑娘口音,就是本地人?家里是世代捕魚為生?”
阿貝點點頭︰“是啊,我爹娘都是漁民,我從小就在這河邊長大的。”
“哦?”中年人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看小姑娘年紀不大,手腳卻這般利落,想必是家里的好幫手。不知……家中還有兄弟姐妹嗎?”
阿貝搖了搖頭,神色坦然︰“就我一個。我爹娘說,我是他們從……”她說到這里,頓了一下。養父母叮囑過她,身世之事不要對外人提起,以免招惹麻煩。她便改口道,“……我是爹娘唯一的女兒。”
中年人何等精明,立刻察覺到了她那一瞬間的遲疑,但他並未點破,只是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轉而贊嘆起周圍的景色︰“江南水鄉,果然名不虛傳,山清水秀,人杰地靈。能在此地安居,也是一種福氣。”
阿貝見他不再追問,也樂得輕松,附和了幾句。這時,她之前撒下的漁網有了動靜,網上系的浮標猛地沉了下去。阿貝眼楮一亮,也顧不得再閑聊,連忙道︰“老爺,魚進網了,我得去起網了,失陪。”
說完,她利落地操起船槳,將小船劃向漁網所在,然後動作嫻熟地開始收網。只見漁網出水,銀鱗閃爍,大大小小的魚兒在網中活蹦亂跳,收獲頗豐。
那中年人站在小艇上,靜靜地看著阿貝忙碌的身影。少女的動作充滿了力量與韻律感,與這山水渾然一體,有一種動人心魄的質樸之美。尤其是她專注勞作時,那眉宇間的神采,竟讓他恍惚間想起了一位故人……一位早已蒙冤逝去多年的故人。
他心中疑竇漸生。這漁家女的身世,恐怕不像她說的那麼簡單。還有她脖頸間那若隱若現的紅繩……下面系著的,會是什麼?
“老爺,這丫頭……”隨從阿貴也看出了些許不尋常,低聲詢問。
中年人抬手制止了他後面的話,淡淡道︰“萍水相逢,不必深究。走吧,回去。”他深深看了一眼阿貝那滿載而歸的小船,轉身示意阿貴返航。
小艇緩緩駛回客船。中年人心緒卻難以平靜。他姓韓,單名一個“ ”字,並非普通商賈,而是滬上頗有影響力的報業巨頭,與齊正宏私交甚篤,當年也曾為莫隆之事奔走呼號,奈何人微言輕,未能挽回。此次來江南,明為考察報業分銷,實則是暗中受齊正宏所托,查訪一些可能與莫家舊案相關的蛛絲馬跡。
他總覺得,剛才那個漁家女,身上透著古怪。那份熟悉感,以及她談及家人時那一閃而過的遲疑……還有,他幾乎可以確定,剛才她用力拉網時,衣領下露出的那一點點溫潤光澤,絕非普通飾物,倒像是……上好的玉石?
一個貧苦漁家女,怎會有質地極佳的玉飾?除非……那不是她的東西,或者說,不是她這個身份該有的東西。
韓 回到客船房間,沉吟片刻,鋪開信紙,研墨揮毫。他需要將今日所見,盡快告知滬上的齊正宏。或許,這看似偶然的相遇,會是一個意想不到的突破口。
而河面上,阿貝對此一無所知。她看著滿艙的鮮魚,心中滿是收獲的喜悅,早已將清晨那段小小的插曲拋諸腦後。她不知道,自己脖頸上那半塊從未離身的玉佩,已經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命運的齒輪,開始加速轉動。
滬上,齊公館。
齊正宏收到了韓 的快信。看完信上內容,他猛地從椅子上站起,臉上滿是震驚與難以置信。
“江南水鎮……漁家女……疑似玉佩?”他喃喃自語,手指因激動而微微顫抖,“難道……難道隆兄的另一個女兒,真的還活著?!”
他立刻喚來心腹周掌櫃,壓低聲音,語氣急促︰“老周,你立刻親自帶幾個可靠的人,去一趟韓先生在信上說的那個江南水鎮!不要聲張,暗中查訪一個名叫‘阿貝’的漁家女,重點查她的身世,尤其是……她身上是否佩戴有玉佩之類的飾物!記住,務必謹慎,絕不能驚動趙坤的人!”
“是,老爺!”周掌櫃見齊正宏神色如此鄭重,心知事關重大,不敢怠慢,立刻領命而去。
齊正宏在書房內來回踱步,心潮澎湃。如果那漁家女真是莫隆的遺孤,那瑩瑩就有了血脈相連的姐妹!莫家,就還有希望!但此事若被趙坤知曉,後果不堪設想。他必須萬分小心。
而此刻,在陰暗的弄堂里,莫瑩瑩正將剛剛煎好的藥端到母親林氏床前。林氏的氣色似乎比前幾日更差了些,咳嗽也愈發頻繁。
“娘,您慢點喝。”瑩瑩小心翼翼地喂著藥,眼中滿是憂色。
林氏喝了幾口,推開藥碗,喘著氣,握住女兒的手,眼神復雜地看著她︰“瑩瑩,娘這身子……怕是撐不了太久了。有些事,娘不能再瞞著你了……”
瑩瑩心中一緊︰“娘,您別胡說,您會好起來的。”
林氏搖了搖頭,從枕邊摸出一個貼身收藏的、顏色發舊的小小錦囊,顫抖著遞給瑩瑩︰“這里面……是半塊玉佩,和你……和你那苦命的妹妹貝貝身上那半塊,本是一對。當年……事發突然,乳娘她……她抱走了貝貝,不知所蹤……是娘沒用,沒能護住你們姐妹兩個……”
瑩如遭雷擊,呆呆地接過那錦囊,打開,里面果然是半塊質地溫潤、雕刻著精美雲紋的玉佩!她一直以為,那個雙生妹妹,早在十六年前就夭折了!
“妹妹……她還活著?”瑩瑩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林氏淚眼婆娑︰“娘不知道……但願她還活著……這半塊玉佩,你收好。若蒼天有眼,讓你們姐妹有重逢之日,這玉佩……便是信物。還有……你爹他……他留下了一樣東西,關乎甚大,趙坤就是為了那樣東西才……才下此毒手。那東西的線索,可能……可能也與你妹妹有關……”
巨大的信息量沖擊著莫瑩瑩,她緊緊握著那半塊冰冷的玉佩,看著母親憔悴而哀傷的面容,心中翻涌著驚濤駭浪。她不是孤獨的,她還有一個流落在外的妹妹!而父親的冤案背後,還隱藏著更深的秘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齊嘯雲熟悉的聲音︰“瑩瑩,伯母,我來了。”
瑩瑩慌忙擦去眼淚,將錦囊緊緊攥在手心,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心緒。她不能讓嘯雲哥哥看出異常,至少現在不能。
門被推開,齊嘯雲帶著外面的陽光和一絲憂慮走了進來。他看到瑩瑩微紅的眼眶和蒼白的臉色,心中一沉,關切地問道︰“瑩瑩,你怎麼了?伯母身體又不舒服了嗎?”
風暴即將來臨,而身處漩渦中心的姐妹二人,一個尚不知身世之謎已被掀開一角,另一個則剛剛得知真相,還未來得及消化這驚天動地的消息。她們的命運,正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向未知的彼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