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貞的病,如同這年滬上陰冷潮濕的深秋,纏綿不去,且日漸沉重。那日福伯帶來的關于丈夫病危的消息,成了壓垮她精神的最後一根稻草。咯血的癥狀從隱秘變得頻繁,蒼白的面頰上時常泛起一種不祥的潮紅,眼神也時常渙散,陷入長時間的昏睡。
莫瑩心中的恐慌如同藤蔓般瘋長。她寸步不離地守在母親床邊,听著那破碎的咳嗽聲,感覺自己的心也跟著一點點碎裂。齊家送來的西洋參片似乎起不了什麼作用,福伯請來的郎中換了一個又一個,開的方子大同小異,最終都化作一聲無奈的嘆息和“準備後事”的暗示。
棚屋里的空氣凝滯而絕望。莫瑩甚至不敢合眼,生怕一閉上,母親就再也醒不過來。她握著母親枯瘦的手,那冰涼的觸感讓她渾身發冷。脖頸上的半塊玉佩貼著肌膚,也是一片冰涼,無法給她絲毫慰藉。
這天夜里,林婉貞從一陣劇烈的咳嗽中醒來,呼吸急促如風箱。她看著守在床邊、眼楮紅腫的女兒,渾濁的眼里閃過一絲清明和深切的心疼。
“瑩……瑩……”她聲音微弱,幾乎被喘息聲淹沒。
莫瑩連忙湊近︰“阿娘,我在。”
林婉貞費力地抬起手,指了指牆角那個放著她們僅剩幾件舊物的小木箱。“……箱子……底層……夾層……”她斷斷續續地說著,每一個字都耗費著巨大的力氣。
莫瑩不明所以,但還是依言走到木箱旁,打開。里面是幾件打補丁的舊衣服和一些零碎雜物。她摸索著,終于在箱底發現了一處幾乎看不見的縫隙。她用指甲摳了摳,一塊薄薄的木板被她掀了起來,下面是一個隱藏的夾層。
夾層里,沒有金銀珠寶,只有幾樣東西︰一封裝在泛黃信封里、未曾寄出的信,信封上沒有署名;一枚款式簡單、卻質地極佳的羊脂白玉平安扣,用一根紅繩系著;還有一小卷用油布包裹的、邊緣磨損的紙,看起來像是地圖的一角。
莫瑩將這些東西拿到床邊。林婉貞的目光落在那個平安扣上,眼神變得悠遠而哀傷。“這……是你阿爹……當年送我的……”她喘息著,“留給……貝貝……”
貝貝。那個只在母親偶爾夢囈中出現的名字。莫瑩一直知道,自己可能有一個姐妹,但這是母親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清醒狀態下提及。
林婉貞又看向那封信和那角地圖,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化作一陣更猛烈的咳嗽,鮮血從嘴角溢出。她緊緊抓住莫瑩的手,指甲幾乎掐進她的肉里,眼中是強烈的不甘和囑托。
“活下去……找到……貝貝……”她用盡最後力氣,吐出這幾個字,眼神死死盯著莫瑩,直到力竭,重新陷入昏睡,手卻依舊緊緊攥著女兒。
莫瑩看著母親昏睡過去卻依舊痛苦蹙眉的臉,又低頭看著手里的東西,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痛得無法呼吸。活下去?找到貝貝?在這茫茫人海,在她自身難保的境地里,何其艱難?
但她看著母親瀕死的模樣,一股從未有過的倔強和責任感從心底升起。她不能倒下,她必須活下去,為了母親,也為了那個素未謀面的姐妹。
她小心地將平安扣收好,又將那封信和地圖殘角放回夾層,將木箱恢復原樣。母親最後的囑托,像一顆沉重的種子,埋進了她年幼卻已飽經風霜的心田。
……
齊嘯雲再次來到棚戶區時,帶了一位穿著西裝、提著皮箱的洋人醫生。這是他瞞著父親,動用自己積攢的零用錢和人情請來的。他無法眼睜睜看著林姨就這樣被拖垮。
洋醫生為林婉貞做了檢查,打了針,留下了一些白色的藥片,神情嚴肅地用生硬的中文對齊嘯雲說︰“肺炎,很嚴重。營養不良,抵抗力太差。這里環境,非常不好。需要住院,但……費用很高。”
齊嘯雲看著昏睡中依舊眉頭緊鎖的林婉貞,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眼神帶著一絲微弱希冀望著他的莫瑩,咬了咬牙︰“請盡力醫治,費用我來想辦法。”
洋醫生開了些藥,又叮囑了一番注意事項,便離開了。
齊嘯雲將藥遞給莫瑩,仔細說明了用法。“這些藥或許能暫時穩住病情。”他看著莫瑩,輕聲道,“別擔心,總會有辦法的。”
莫瑩接過藥,第一次沒有立刻低下頭,而是抬眼看向齊嘯雲。她的眼楮很大,黑白分明,此刻里面盛滿了復雜的情緒——感激、無助、以及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重。“謝謝……嘯雲哥哥。”她終于不再叫他“齊少爺”。
這一聲“嘯雲哥哥”,讓齊嘯雲心頭一顫,一種混合著憐惜和保護欲的情緒洶涌而來。他幾乎要脫口而出更多的承諾,但想起父親的告誡,又硬生生忍住,只是點了點頭︰“好好照顧林姨,我過幾天再來看你們。”
送走齊嘯雲,莫瑩按照醫囑給母親喂了藥。或許是那些西藥起了作用,林婉貞的呼吸似乎平穩了一些,咳嗽也略有減輕,沉沉睡去。
莫瑩守在床邊,看著母親暫時安穩的睡顏,心中稍稍松了口氣。她拿出那枚羊脂白玉平安扣,在昏暗的光線下細細摩挲。玉質溫潤細膩,觸手生溫,與她那半塊玉佩的冰涼截然不同。這是父親送給母親的,要留給貝貝的……
那個失蹤的姐妹,她如今在哪里?過得好嗎?是否也像她一樣,在某個角落艱難求生?母親要她找到貝貝,可她該從何找起?除了一個不知是乳名還是小名的“貝貝”,和那可能存在的另外半塊玉佩,她沒有任何線索。
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和使命感,交織在她心頭。
……
江南,吳江縣。
秋收過後,村里難得的清閑。阿貝依舊是那個風風火火的野丫頭,下河摸魚,上樹掏鳥窩,帶著一幫半大孩子在村里瘋跑。那塊從河里撈起來的金屬牌,早被她拋到了腦後,和其他“寶貝”一起躺在小木盒里積灰。
這天,村里來了個走街串巷的貨郎,搖著撥浪鼓,擔子上掛著各色針頭線腦、糖果玩具,引得孩子們圍了一圈。
阿貝也擠在人群中,看著那些花花綠綠的糖豆和泥人,眼里放著光,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有些沮喪。
貨郎是個精瘦的中年人,眼楮滴溜溜地轉,很會招攬生意。他看到阿貝,笑著招呼︰“小姑娘,看看喜歡什麼?便宜賣哩!”
阿貝搖搖頭︰“沒錢。”
貨郎也不在意,目光在她脖頸處掃過,似乎看到了那根系著玉佩的紅繩,眼神微微一動,笑道︰“沒錢可以用東西換嘛。我看小姑娘你脖子上掛的玩意兒挺別致,拿來我瞧瞧,要是值錢,換你一堆糖吃!”
阿貝下意識地捂住胸口,後退一步,警惕地看著貨郎︰“不換!這是我爹娘給的!”
莫老憨正好從地里回來,听見這話,眉頭一皺,上前將阿貝拉到身後,對貨郎道︰“小孩子的東西,不換不換,你走吧。”
貨郎訕訕地笑了笑,也沒糾纏,挑起擔子,搖著撥浪鼓走了,只是離開時,又回頭深深看了阿貝和她身後的莫家小院一眼。
等貨郎走遠,莫老憨蹲下身,嚴肅地對阿貝說︰“阿貝,記住爹的話,這玉佩是你親生爹娘留給你唯一的念想,比什麼都金貴,絕不能給別人看,更不能拿去換東西,知道嗎?”
阿貝看著養父嚴肅的表情,用力點了點頭︰“知道了,阿爹!”
然而,幾天後的一個傍晚,那貨郎又出現在了村子附近,這次他沒有搖撥浪鼓,而是在河邊徘徊,像是在尋找什麼。他遠遠看到莫老憨夫婦在院子里收拾漁網,阿貝正在河邊洗菜,便裝作若無其事地靠近。
“老鄉,打听個事兒。”貨郎掏出煙卷,遞給莫老憨一支,“前些天我好像掉了個銀牌子在這河邊,大概這麼大,上面刻著花,您見過沒?”他比劃著,描述的形狀大小,赫然與阿貝撿到的那塊金屬牌相似。
莫老憨愣了一下,想起阿貝撿到的那個怪牌子,正要開口,旁邊的莫嬸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搶先道︰“沒看見!我們這河邊亂七八糟的東西多了,誰留意什麼銀牌子銅牌子。”
貨郎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臉上依舊堆著笑︰“哦,沒看見啊……那打擾了。”他目光再次狀似無意地掃過阿貝的方向,這才轉身離開。
等他走遠,莫老憨疑惑地看向妻子︰“你咋說沒看見?阿貝不是撿了一個嗎?”
莫嬸壓低聲音,臉上帶著擔憂︰“我瞧著那人不對勁。前兩天就想看阿貝的玉佩,今天又來問什麼銀牌子……哪有那麼巧的事?那牌子圖案怪怪的,怕不是什麼好來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們平頭百姓,惹不起麻煩。”
莫老憨想了想,覺得妻子說得有理,便叮囑阿貝︰“你撿的那個牌子,收好了,別拿出來玩,也別跟外人說。”
阿貝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雖然性子野,但對養父母的話還是很听的。回到屋里,她拿出那個小木盒,看著里面那塊暗沉冰冷的金屬牌,上面的盤龍圖案在油燈下顯得有些猙獰。她心里隱隱覺得,這玩意兒可能真的有點邪門,便把它塞到了盒子最底下,不再理會。
她並不知道,這個小小的插曲,並非偶然。那個貨郎,也絕非普通的走街串巷之輩。
……
滬上,齊公館。
齊嘯雲向父親提出了想接林婉貞母女到齊家別院暫住養病的想法,不出意外地遭到了齊修遠的斷然拒絕。
“胡鬧!”齊修遠面色沉肅,“嘯雲,我知你心善,但此事絕不可行!趙坤正愁找不到我們的把柄,你將莫家母女接來,豈不是授人以柄?齊家上下多少口人,不能因為你的惻隱之心而陷入險境!”
“可是父親,林姨她……”齊嘯雲試圖爭辯。
“沒有可是!”齊修遠打斷他,“我們能暗中接濟,已是仁至義盡。這世道,明哲保身才是首要。你近日往閘北跑得太勤,已經引起一些注意了。從明天起,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再去那里!”
齊嘯雲看著父親不容置疑的神情,知道此事已無轉圜余地,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憤懣涌上心頭。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在家族利益和現實風險面前,個人的善意和承諾是多麼蒼白。
他沉默地回到自己房間,看著窗外滬上璀璨卻冰冷的夜景,心中充滿了迷茫。他答應過要保護瑩瑩,可現在,他連給她們一個稍微安定的養病環境都做不到。
而與此同時,在閘北那間破敗的棚屋里,莫瑩正就著昏黃的煤油燈,一遍遍擦拭著那枚羊脂白玉平安扣,仿佛能從那溫潤的光澤中,汲取到一絲支撐下去的力量和尋找姐妹的勇氣。母親的呼吸微弱而平穩,洋醫生的藥似乎暫時吊住了她的性命,但未來,依舊是一片迷霧。
滬上的暗流與江南的漣漪,都在無聲地蔓延、交織,等待著某個契機,掀起更大的風浪。
(第0101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