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齊公館。
晨光熹微中,齊嘯雲已在庭院中打完一套拳。這是他自幼的習慣,無論寒暑,從未間斷。拳法並非為了好勇斗狠,更多是為了強健體魄,凝神靜氣。收勢之時,額角已見微汗,氣息卻依舊綿長。
周伯靜立一旁,待他完畢,才上前遞上溫熱的毛巾,並低聲道︰“少爺,昨夜‘仙樂斯’那邊有消息傳回。”
齊嘯雲接過毛巾,緩緩擦拭著手掌︰“說。”
“據我們的人接觸,趙天祿酒後失言,確實提到了‘喪家之犬’,雖未明指,但結合上下文,極有可能就是指林夫人和瑩瑩小姐。他還抱怨趙坤給他的‘辛苦錢’太少,不夠他昨夜在舞廳的開銷。”周伯語速平穩,但眼中帶著一絲確鑿。
齊嘯雲眼神微冷︰“果然是他。看來趙坤對這個遠房佷子也並不十分看重,只是當作一枚隨手可用的棋子。” 他略一沉吟,“既然他覺得錢少,那就想辦法,讓他更缺錢。找機會,引他去賭坊,或者讓他沾上更燒錢的‘嗜好’。一個人越是缺錢,破綻就越多。”
“是,少爺。另外,關于莫家舊人的名單,我們初步篩選出幾個可能知情者。其中一位,是當年莫家‘隆昌號’船隊的老舵手,名叫李振海。莫家出事後,船隊被查封變賣,李振海沒有另投別家,反而在碼頭附近開了家小茶館,生意清淡,但為人硬氣,從不議論舊主是非。”
“李振海……”齊嘯雲念著這個名字,“老舵手,走南闖北,見識廣,重情義。他守著那小茶館,或許並非只為營生。想辦法接觸一下,但切記,不可唐突,更不可暴露身份。先觀察,了解他的近況和喜好。”
“明白。還有一位,是當年莫府的一個老花匠,姓孫,大家都叫他孫老癩。莫家散後,他去了法租界一戶洋人家里幫佣,據說偶爾會念叨幾句舊事。”
“洋人家?”齊嘯雲挑眉,“這倒是個切入點。可以通過德昌洋行的關系,側面了解一下這個孫老癩,看他是否知道些什麼內情。先從李振海入手,此人听起來更可靠些。”
貧民窟,林氏小屋。
林氏開始履行她的決定。在瑩瑩完成學堂功課後的夜晚,煤油燈下,她不再只是縫補,而是開始用極其輕柔的聲音,給瑩瑩講述一些舊時世家大族的規矩、人情往來的微妙,以及如何從一個人的言行舉止、衣著配飾判斷其身份、性格甚至意圖。
“……譬如那日你在巷口見到的人,他雖穿著舊衣,但氈帽的款式並非時下苦力常用,鞋底磨損程度也與常年在泥水地里奔波的人不同。此等細節,便需留心。”林氏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歷經滄桑的洞察力。
瑩瑩听得極其專注,大眼楮一眨不眨。這些知識,是她在學堂里永遠學不到的。她隱隱感覺到,阿娘教的這些,與她們目前的處境,與那個窺視的人,有著莫大的關系。她像一塊干燥的海綿,拼命吸收著這些生存的智慧。
“阿娘,我記住了。”瑩瑩用力點頭,“我會多看,多听,多想。”
林氏憐愛地撫摸著女兒的頭發︰“好孩子。記住,無論身處何境,儀態與心性不可丟。慌亂與恐懼解決不了問題,唯有冷靜,方能尋得一線生機。”
與此同時,林氏也開始更加隱秘地處理周伯送來的接濟。她不再一次性收取所有物品,而是通過不同的方式,有時是托相熟且口風緊的鄰居婦人轉交,有時是讓瑩瑩在不同時間去不同地點領取少量物資,如同螞蟻搬家,盡可能淡化痕跡。她甚至悄悄將一小部分易于儲存的米糧和咸菜,藏在了小屋一個極其隱蔽的角落,以備不時之需。
江南,杏花村。
莫老憨今日收成不錯,打上來的魚又大又肥。他心情大好,決定帶阿貝和鐵牛一起去鎮上趕集,賣掉魚,也給孩子們扯塊新布。
鎮子比杏花村熱鬧許多,青石板路兩旁店鋪林立,叫賣聲不絕于耳。阿貝還是第一次來這麼大的鎮子,看什麼都覺得新鮮。她緊緊跟著莫老憨,眼楮卻忍不住四處張望。
在布莊門口,莫老憨讓王氏帶著阿貝進去選花布,自己則和鐵牛在門口看著魚攤。布莊里,各色棉布、綢緞琳瑯滿目,晃花了阿貝的眼。王氏摸著一塊水紅色的細棉布,又看看一塊鵝黃色的,猶豫不決︰“阿貝,你喜歡哪個顏色?”
阿貝的目光卻被櫃台角落里一塊月白色的素緞吸引了過去。那料子光滑細膩,泛著柔和的光澤,上面用同色絲線繡著疏朗的蘭草紋樣,雅致非常。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輕輕觸摸了一下,冰涼的滑膩感讓她心頭莫名一顫。這種料子,這種紋樣……她似乎在哪里見過一種模糊的、類似的感覺……是夢里嗎?還是……
“哎呦,小姑娘好眼光!”胖胖的布莊老板娘笑著走過來,“這可是甦州來的好緞子,就是素淨了點,不過繡工是頂好的。小姑娘皮膚白,穿這個肯定好看!”
王氏看了看那料子,又看了看價格,面露難色,這比普通棉布貴上好幾倍呢。她拉了拉阿貝︰“阿貝,那個……不太經髒,咱還是看看棉布吧?”
阿貝回過神來,立刻乖巧地點頭︰“嗯,娘,我喜歡那塊水紅色的棉布,喜慶。”她強迫自己將目光從那塊月白素緞上移開,心中卻留下了一抹難以言喻的漣漪。那種熟悉而陌生的感覺,究竟從何而來?
在鎮上的書攤前,阿貝又停下了腳步。攤子上除了四書五經,還有一些舊的畫報和游記。她被一本封面是滬上外灘風景的舊畫報吸引住了。畫報上的洋樓高聳,江面上輪船穿梭,與她生活的杏花村完全是兩個世界。
“爹,我能看看這個嗎?”她小聲問。
莫老憨看了看,只是本舊畫報,便爽快地掏錢買了下來︰“喜歡就看,我閨女愛看書,是好事!”
阿貝如獲至寶,將畫報緊緊抱在懷里。滬上……那個擁有“鐵車子”和“大輪船”的地方,似乎與那月白素緞帶來的模糊感覺,隱隱約約地重疊了起來。
滬上,碼頭區,振海茶館。
李振海的茶館就在碼頭區邊緣,門面狹小,陳設簡陋,幾張掉了漆的八仙桌,長條板凳。此時並非船班靠岸的高峰期,茶館里沒什麼客人,只有李振海一個人坐在櫃台後,就著一碟花生米,慢悠悠地喝著粗茶。他年約五十,皮膚黝黑粗糙,臉上刻滿了風霜的痕跡,但腰板挺直,眼神銳利,依稀可見當年掌舵航行時的風采。
一個穿著半舊短褂、工人模樣的漢子走了進來,要了壺最便宜的茶,坐在角落里默默喝著。過了一會兒,又進來兩個看似跑船的人,大聲議論著最近的船運費和沿途見聞。
“听說了嗎?北邊又打起來了,這兵荒馬亂的,生意難做啊!”
“可不是嘛!還是以前跟著莫家的船隊跑的時候安穩,莫東家仗義,從不克扣工錢,路上也少有麻煩。”
“唉,好日子一去不復返嘍!莫東家那麼好的人,怎麼就……”
其中一人話未說完,李振海猛地咳嗽了一聲,眼神嚴厲地掃了過去。那兩人立刻噤聲,低下頭喝茶。
櫃台後的李振海,握著茶杯的手緊了緊,指節泛白。他望向窗外渾濁的江面,眼神復雜,有痛惜,有憤懣,還有一絲深藏的無奈。莫家的事,是他心頭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他知道很多事,但他更知道,有些話,一旦出口,可能會引來更大的災禍。他守著這間小茶館,與其說是謀生,不如說是在守著一個念想,一份對舊主的忠誠與無聲的抗議。
角落里那個“工人”模樣的漢子,將這一切盡收眼底,默默喝完茶,放下幾個銅板,起身離開了。他是周伯派來的人。初步的觀察確認,這個李振海,確實是個重情義、有骨氣的硬漢子,而且對莫家舊事諱莫如深,並非不知,而是不願或不敢提及。要打開他的嘴,需要極大的耐心和恰當的方法。
南北兩地的線索,都在看似平淡的日常中悄然延伸。齊嘯雲的網正在慢慢撒開,林氏的智慧在困境中閃光,阿貝的世界因外界的信息而悄然拓寬,而關鍵的知情人,則如同深埋的礁石,沉默地等待著能激起漣漪的那顆石子。
(第0093章 上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