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帶著江南口音的“瑩瑩”,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莫瑩瑩心中漾開層層疊疊的漣漪。她站在原地,縴細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裙擺,那雙酷似阿貝、卻更多氤氳著水汽的大眼楮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震驚、茫然、一絲微弱的欣喜,以及更多難以名狀的惶恐。
“你……你真的……”瑩瑩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不敢置信的顫抖。十六年來,她知道自己有一個失散的孿生姐姐,但那更像是一個遙遠而模糊的符號,一個存在于母親淚水和齊伯母嘆息中的影子。如今,這個影子突然有了鮮活的血肉,帶著江南的風塵與陽光,如此真實地站在她面前,與她有著近乎鏡像的容顏,這沖擊力實在太過巨大。
齊夫人將姐妹倆的反應盡收眼底,嘴角維持著完美的弧度,眼底卻深邃無波。她適時地開口,打破了這凝滯的氣氛︰“好了,姐妹重逢是天大的喜事,以後有的是時間說話。瑩瑩,你姐姐初來乍到,舟車勞頓,先讓她好好休息。李媽,帶阿貝姑娘回房吧。”
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阿貝到了嘴邊的、想與妹妹多說幾句話的渴望,被這輕描淡寫的一句擋了回去。她看了一眼依舊有些失魂落魄的瑩瑩,順從地跟著李媽離開了客廳。
回到那間精致卻冰冷的客房,阿貝獨自坐在床沿,心頭五味雜陳。找到親人的激動尚未平復,便被一種無形的隔閡感所籠罩。齊夫人的客氣疏離,妹妹瑩瑩那怯生生、仿佛受驚小鹿般的眼神,還有這棟巨大、華麗卻感覺不到溫度的洋樓……一切都讓她感到一種深切的格格不入。
她走到窗邊,看著樓下花園里被園丁精心修剪過的玫瑰叢,它們姿態完美,卻少了野外山花的恣意與生命力。就像這房子里的許多人,包括她那剛剛見面的妹妹,似乎都被一種無形的框架束縛著。
晚餐是在餐廳那張長長的、鋪著雪白桌布的西式餐桌上進行的。氣氛沉悶得讓人窒息。齊夫人坐在主位,慢條斯理地用著銀質刀叉,動作優雅標準得像教科書。齊老爺並未露面,據說是生意繁忙。瑩瑩坐在阿貝對面,始終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吃著食物,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響。阿貝學著她們的樣子,笨拙地使用著刀叉,瓷盤與金屬輕微踫撞的聲音在寂靜的餐廳里顯得格外刺耳。她感覺自己像個誤入鶴群的笨拙水鴨,一舉一動都透著不合時宜。
席間,齊夫人偶爾會問及一些江南的風土人情,語氣溫和,但阿能敏銳地感覺到那問題背後的審視意味。她盡量簡潔地回答,那些關于漁村、關于池塘、關于粗茶淡飯的描述,與這滿桌珍饈、水晶吊燈下的生活形成了鮮明對比,讓她每每開口,都感到一絲難堪。
她能感覺到瑩瑩偷偷投來的目光,那目光里有關切,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種小心翼翼的打量。這對血脈相連的姐妹,被十六年的光陰和截然不同的境遇,劃下了一道看不見的鴻溝。
晚餐後,阿貝以疲倦為由早早回到了客房。她躺在柔軟得過分的床上,卻毫無睡意。窗外是上海不夜的燈火,映得天際泛著詭異的橘紅色,不像江南的夜空,有清晰的星辰和皎潔的月光。她翻了個身,將臉埋在帶著皂角香氣的枕頭里,一股強烈的孤獨感將她緊緊包裹。
與此同時,二樓另一間布置得更加夢幻、堆滿洋娃娃和精裝書籍的臥室里,莫瑩瑩同樣無法入眠。她抱著膝蓋坐在窗邊的軟椅上,望著同一片被燈光染紅的夜空,心亂如麻。
姐姐……那個叫阿貝的姑娘,真的是她的姐姐。她們有著如此相似的面容,可除此之外,處處不同。阿貝的眼神明亮而直接,帶著一種她從未有過的、野草般的生命力;她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手指不算縴細,甚至有些粗糙的痕跡;她說話帶著軟糯的江南口音,不像自己,被要求說著最標準的官話……
齊嘯雲哥哥知道了嗎?他會怎麼想?瑩瑩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從小到大,嘯雲哥是她灰暗生活中最溫暖的一抹亮色,是齊伯母默許的、她未來可以依靠的人。可如今,突然出現了一個與她容貌酷似的姐姐……一種模糊的、卻讓她心慌的威脅感悄然滋生。
她想起晚餐時,齊伯母那看不出喜怒的表情,想起李媽和其他下人看向阿貝時那種隱藏不住的打量與比較。這個家,因為阿貝的到來,平靜的水面下,已然涌起了暗流。
這一夜,齊公館的兩位少女,在各自的房間里,懷著對未來的不安與迷茫,輾轉反側。
接下來的幾天,阿貝在齊公館的生活如同被設定好的程序。李媽負責照料她的起居,一舉一動都有無形的規矩約束著。她嘗試著走出房間,在花園里散步,但無論走到哪里,都能感覺到暗處投來的目光。下人們表面上恭敬,眼神里卻帶著好奇、憐憫,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她見到了齊老爺——一個身材微胖、面色紅潤、不常在家的中年男人。他對阿貝的出現似乎並無太多感觸,只是例行公事般地問了幾句,叮囑她“安心住下”,便又匆匆出門,投身于他的生意場中。
她再也沒有找到與瑩瑩單獨說話的機會。偶爾在走廊或樓梯遇見,瑩瑩總是匆匆看她一眼,便像受驚的兔子般低下頭,快速走開。齊夫人則總是適時地出現,以各種理由——要教瑩瑩鋼琴、要帶瑩瑩去裁縫店、要瑩瑩陪她見客——將她們隔開。
阿貝感覺自己像一件被暫時存放在這里的物品,被觀看,被評估,卻被隔絕在所有真實的生活之外。這種無處著力的懸浮感,比在江南漁村勞作還要讓人疲憊。
這天下午,阿貝實在悶得發慌,趁著李媽不注意,悄悄溜出了洋樓,走到了花園深處那個白色的西式亭子附近。這里樹木較為茂密,似乎能暫時隔絕那些無處不在的視線。
她靠在涼亭的柱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帶著泥土和草木的氣息,稍稍緩解了她心頭的窒悶。她從懷中掏出那枚完整的玉佩,在斑駁的樹影下,玉石溫潤的光澤仿佛能撫慰人心。
“娘……”她低聲呢喃,對著玉佩訴說,“我找到妹妹了,她很好,很漂亮,像個小仙女……可是,我好像不該來這里……這里的一切,都讓我透不過氣……”
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母如今身在何方,境況如何。齊夫人只說會安排見面,卻遲遲沒有動靜。這種等待,讓她焦灼又無力。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和年輕男女的談笑聲由遠及近。阿貝下意識地想躲藏,卻已經來不及了。
只見小徑轉彎處,走來一對璧人。男的身形挺拔,穿著合體的白色西裝,面容俊朗,眉眼間帶著幾分少年銳氣與養尊處優的從容,正是齊嘯雲。而他身邊,穿著鵝黃色洋裝,巧笑倩兮的,正是莫瑩瑩。此刻的瑩瑩,與阿貝平日所見那怯生生的模樣判若兩人,她微微仰頭看著齊嘯雲,眼中閃著光,臉頰泛著紅暈,笑容明媚而依賴。
三人猝不及防地打了個照面,都愣住了。
齊嘯雲的目光落在阿貝臉上時,明顯閃過一絲驚愕。這張與瑩瑩酷似的臉,卻帶著截然不同的氣質——健康,鮮活,眉宇間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倔強和……警惕?他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那個從江南找回來的莫家女兒。
而阿貝,在看清齊嘯雲面容的瞬間,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撞了一下。這個年輕男子,她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個模糊而混亂的記憶碎片里見過……是在那個破敗的弄堂口嗎?那個承諾會保護妹妹的、穿著體面的小少爺?
瑩瑩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隨即染上一絲慌亂,她下意識地往齊嘯雲身邊靠了靠,小聲喚道︰“嘯雲哥……”
這一聲“嘯雲哥”,將阿貝從短暫的恍惚中驚醒。她看著站在一起的兩人,男的俊朗女的嬌美,宛如天造地設的一對。而自己,穿著半舊不新的衣裙,像個突兀的闖入者。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和窘迫涌上心頭。
齊嘯雲很快恢復了鎮定,他朝阿貝微微頷首,語氣禮貌而疏離︰“這位便是阿貝姑娘吧?我是齊嘯雲。歡迎來到上海。”
他的目光在阿貝手中尚未收起的玉佩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微動,卻什麼也沒問。
阿貝抿了抿唇,將玉佩攥緊,垂下眼睫,低低地“嗯”了一聲。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種場面。
瑩瑩看著阿貝,又看看齊嘯雲,手指緊張地絞在一起,輕聲道︰“姐姐,你……你怎麼一個人在這里?”
“屋里悶,出來走走。”阿貝的聲音干澀。
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
齊嘯雲似乎也察覺到了這種尷尬,他看了一眼身旁有些不安的瑩瑩,對阿貝道︰“花園景致不錯,阿貝姑娘請自便。我和瑩瑩還要去母親那里一趟。”
說完,他對著阿貝禮貌性地笑了笑,便帶著瑩瑩離開了。轉身之際,阿貝清晰地看到,瑩瑩悄悄回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帶著一絲歉然,一絲不安,還有一絲……如釋重負?
看著他們並肩遠去的背影,消失在花木掩映的小徑盡頭,阿貝依然站在原地,手中的玉佩硌得掌心生疼。午後的陽光透過枝葉縫隙灑下,在她身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影,卻絲毫感覺不到暖意。
她終于明白,那所謂的血脈相連,在十六年的分離和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面前,顯得如此脆弱。而這座繁華的都市,這個顯赫的家庭,似乎並沒有真正準備好接納她這個“歸來者”。
暗流在她腳下涌動,而她,連一塊可以踏實立足的礁石都尚未找到。唯一的微光,或許只剩下懷中這枚冰冷的玉佩,以及那個素未謀面、不知身在何方的生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