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輪在黃浦江上破浪前行,渾濁的江水翻滾著,拍打著船舷,發出單調而持續的嘩嘩聲。阿貝獨立在甲板上,任憑江風吹拂著她略顯凌亂的發絲。兩岸的景致逐漸由稀疏的農田村落,變為連綿的碼頭、倉庫和工廠,巨大的煙囪噴吐著黑煙,將天空染成一種灰蒙蒙的色調。
遠遠地,外灘那片風格各異的巍峨建築群如同海市蜃樓般映入眼簾。它們沉默地矗立在江邊,帶著一種冰冷的、拒人**里之外的宏偉。與江南水鄉的溫婉靈秀截然不同,這座城市撲面而來的是一種硬朗的、喧囂的、充滿壓迫感的巨大能量。輪船的汽笛、碼頭上苦力的號子、車輛的喇叭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首混亂而充滿生命力的交響曲。
“這就是上海……”阿貝喃喃自語,手心微微出汗。她下意識地摸了摸懷中那完整的玉佩,冰涼的觸感讓她紛亂的心緒稍稍安定。這不是回鄉,這是一次闖入,闖入一個完全不屬于她的世界。
齊管家無聲無息地來到她身側,依舊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樣︰“阿貝姑娘,馬上就要靠岸了。碼頭人多眼雜,請跟緊我。”
阿貝點了點頭,拎起自己那個小小的藍印花布包袱。與周圍那些提著皮箱、衣著光鮮的旅客相比,她這身半舊的藍布衫裙和寒酸的行李顯得格格不入,引來幾道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她挺直了背脊,努力忽略那些視線。
船終于靠岸。十六鋪碼頭的喧囂瞬間放大了數倍,扛著大包小包的苦力、高聲叫嚷的小販、穿著體面行色匆匆的旅客、還有眼神機警四處巡視的警察……構成了一幅鮮活而混亂的圖景。阿貝緊緊跟著齊管家,穿過擁擠的人流。齊管家帶來的兩個灰衣短褂的僕人一前一後,不動聲色地為他們隔開了一片空間。
一輛黑色的福特汽車早已等候在碼頭外。坐進車里,隔著車窗,阿貝貪婪地看著窗外的街景。有軌電車叮叮當當地駛過,西裝革履的男士與穿著高開叉旗袍、燙著卷發的摩登女郎並肩而行,琳瑯滿目的商鋪招牌看得人眼花繚亂。這一切都如此新奇,又如此陌生,讓她產生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汽車最終駛入法租界一條幽靜的馬路,在兩扇沉重的、帶著銅釘的黑漆鐵門前停下。門房看見汽車,連忙打開大門。汽車緩緩駛入,穿過一個修葺整齊、花木繁盛的花園,停在一棟氣派的西式三層洋樓前。紅磚外牆,白色的窗欞,寬大的拱形窗玻璃反射著陽光,顯得既典雅又氣派。
這就是齊公館。
早有穿著整潔制服的女佣站在門口等候。齊管家率先下車,對迎上來的一個四十多歲、面容嚴肅的婦人吩咐道︰“李媽,這位是阿貝姑娘,夫人的貴客。先帶姑娘去客房安頓,梳洗一下。”
李媽銳利的目光在阿貝身上迅速掃過,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微微躬身︰“是,管家。姑娘,請隨我來。”
阿貝跟著李媽走進這棟大得驚人的房子。光潔得能照出人影的打蠟地板,高懸的水晶吊燈,華麗的羊毛地毯,牆壁上掛著風景油畫,樓梯扶手雕刻著繁復的花紋……一切都讓她感到目眩神迷,腳步也不由自主地放輕了。
她被帶到二樓一間朝南的客房。房間很大,布置得精致典雅,帶著獨立的浴室。柔軟的床鋪,蕾絲的窗簾,梳妝台上擺放著精致的瓷器擺件,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味。
“姑娘先洗漱吧,熱水已經備好。換洗的衣物稍後給您送來。”李媽語氣平板地說完,便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房間里只剩下阿貝一人。她走到窗邊,推開玻璃窗,看著樓下那個漂亮的花園,遠處似乎還有一個白色的西式亭子。一切都如此安靜、有序,與她剛才在碼頭和街上感受到的喧囂截然不同,也與她生活了十六年的江南水鄉天差地別。
她走到梳妝台前,看著鏡中的自己——曬成小麥色的皮膚,簡單的麻花辮,洗得發白的藍布衣衫,與這個房間,這棟房子,這座城市,都顯得那麼格格不入。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獨和渺小感,悄然涌上心頭。
過了一會兒,有女佣送來一套嶄新的衣裙,是時下女學生流行的款式,淡藍色的棉布上衣配黑色及膝裙子,還有一套貼身的棉質內衣。阿貝摸了摸那柔軟的面料,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進了浴室。
溫熱的水流沖淋在身上,洗去了旅途的塵埃,卻洗不去內心的忐忑。她換上新衣裙,大小竟然意外地合身。看著鏡中那個仿佛變了個模樣的自己,阿貝有些恍惚。這身衣服讓她看起來更像這個房子里的人了,卻也讓她覺得更加陌生。
梳洗完畢,李媽再次出現,帶她下樓去客廳見齊夫人。
齊公館的客廳比客房更加奢華。西式的沙發、壁爐、鋼琴,與中式的紅木茶幾、博古架奇異地融合在一起。壁爐上方掛著一幅巨大的油畫,畫的是一位穿著旗袍、氣質雍容的貴婦人,想必就是齊夫人。
此刻,齊夫人正坐在主位的沙發上。她看起來約莫四十多歲,保養得極好,穿著墨綠色的絲絨旗袍,頸間戴著一串圓潤的珍珠項鏈,頭發一絲不苟地在腦後挽成一個髻。她的面容與畫像上並無二致,只是眼神更加銳利,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審視感。
阿貝走進客廳時,能感覺到齊夫人的目光如同探照燈一般,將她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遍。那目光並不嚴厲,卻帶著一種評估貨物般的冷靜,讓阿貝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手心里沁出了細汗。
“夫人,阿貝姑娘到了。”李媽稟報道。
齊夫人微微頷首,臉上露出一抹恰到好處的、帶著疏離感的微笑︰“一路辛苦了吧,孩子。坐。”
阿貝依言在她對面的沙發上坐下,姿勢有些僵硬。她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對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你叫阿貝?”齊夫人端起茶幾上的描金瓷杯,輕輕呷了一口紅茶,“這些年,委屈你了。”
阿貝低下頭,看著自己放在膝蓋上、因為常年勞作而略顯粗糙的雙手,輕聲道︰“養父母待我很好。”
齊夫人放下茶杯,發出輕微的踫撞聲︰“莫老憨夫婦收養你,我們齊家是記著這份情的。只是,血脈相連,終究是割舍不斷的。你的生母,林婉貞姐姐,這些年來沒有一天不在想你。”她的語氣帶著一種刻意的感慨,眼神卻依舊冷靜。
听到生母的名字,阿貝的心猛地一顫,抬起頭︰“她……我娘,她還好嗎?”
“唉,”齊夫人輕輕嘆了口氣,“婉貞姐姐身子一直不大好,當年莫家出事,又傷心過度,這些年來深居簡出,調養著。如今知道你找到了,想必對她是一劑良藥。等你安頓下來,我就安排你們見面。”
阿貝的心中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有對生母的渴望,也有對未來的茫然。
這時,齊夫人的目光落在阿貝頸間,那里露出了一小截紅繩︰“那玉佩……你一直戴著?”
阿貝將那塊已經合二為一的玉佩從衣領內取出來。溫潤的玉石在客廳明亮的光線下,泛著柔和的光澤。
齊夫人的眼神微微一動,伸出手︰“能給我看看嗎?”
阿貝遲疑了一下,還是解下玉佩,遞了過去。
齊夫人拿著玉佩,仔細端詳著那嚴絲合縫的“龍鳳呈祥”圖案,指尖在拼合的縫隙處輕輕摩挲,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芒。片刻後,她將玉佩遞還給阿貝,語氣溫和了些︰“收好吧,這是你身份的證明,也是莫家的念想。”
正當阿貝重新戴好玉佩時,客廳門口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伯母。”一個輕柔如羽毛的聲音響起。
阿貝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著淺粉色洋裝的少女站在門口。那少女約莫和自己一般年紀,皮膚白皙,容貌精致得如同瓷娃娃,卷曲的頭發乖巧地披在肩頭,眼神清澈,卻帶著一絲怯生生的柔弱。幾乎在看到她的第一眼,阿貝的心髒就莫名地劇烈跳動起來,一種奇異的、血脈相連的感應讓她幾乎要脫口而出——這就是她的姐妹!那個名叫“瑩瑩”的、在她缺失的十六年記憶里本該一直存在的另一半!
莫瑩瑩也看到了坐在沙發上的阿貝。她的目光在接觸到阿貝面容的瞬間,明顯怔住了,臉上閃過一絲驚愕和難以置信。她們兩人的容貌,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阿貝更加健康活潑,帶著鄉野的朝氣,而瑩瑩則縴細蒼白,是溫室里精心呵護的花朵。
齊夫人將兩個少女的反應盡收眼底,臉上依舊掛著得體的微笑︰“瑩瑩,你來得正好。快來見見,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你失散多年的孿生姐姐,阿貝。”
她又轉向阿貝,介紹道︰“阿貝,這就是你的妹妹,瑩瑩。”
“姐……姐姐?”瑩瑩喃喃地重復著這個詞,腳步遲疑地向前挪動了幾步,一雙大眼楮里充滿了迷茫、好奇,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和無措。她看著阿貝,仿佛在看一個突然闖入她平靜世界的、熟悉又陌生的影子。
阿貝站起身,面對這個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妹妹,心中百感交集,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終只化作一個有些干澀的、帶著江南口音的呼喚︰“瑩……瑩瑩。”
姐妹倆隔著幾步的距離對視著,客廳里一時間安靜得只剩下壁爐台上那座西洋座鐘滴答滴答的聲響。十六年的光陰,截然不同的成長環境,在這一刻,將兩條分離已久的命運之線,重新纏繞在了一起。而端坐一旁的齊夫人,則用一種深沉難辨的目光,靜靜注視著這一切。
浦江的潮水,似乎正在這棟華麗的洋樓里,悄然漫上命運的灘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