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後半夜漸漸停了。
破舊的灶披間里,寒氣卻並未因此而消散半分,反而因為萬籟俱寂,更顯得那冰冷如同有生命的活物,從牆壁、地板的每一道縫隙里鑽出來,絲絲縷縷地纏繞上身,浸入骨髓。
齊管家和車夫動作麻利地將米、面、木炭,還有一小壇油、一包鹽、甚至幾包用厚油紙包得嚴嚴實實、不知是藥材還是點心的物事搬進屋里,小心翼翼地堆放在牆角干燥些的地方。那半袋精白米,在昏暗的油燈光下,泛著珍珠般溫潤的光澤,與林婉貞剛才用六十個銅板換回來的、夾雜著不少谷殼稗子的糙米形成了刺目的對比。
林婉貞怔怔地站在屋子中央,看著這些突如其來的、足以讓她們母女支撐一兩個月的物資,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懷里那六十個銅板似乎還在發燙,灼燒著她的肌膚,提醒著不久前方才經歷過的屈辱。而眼前這一切,又像是一個不真實的夢境,溫暖得讓她不敢觸踫。
齊嘯雲並沒有在屋內久留。他將貂裘裹在瑩瑩身上後,只低聲對林婉貞說了句︰“莫家嬸嬸,保重身體。”便退到了門外,安靜地站在雪地里等待,小小的身影在殘留的風雪中挺得筆直,仿佛一株迎寒而立的小松。
齊管家安排妥當,又從懷里取出一個沉甸甸的、用藍布包裹的小口袋,輕輕放在那張搖搖欲墜的破木桌上。“太太,”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歷經世事的謹慎,“這里面是三十塊大洋,還有一些零散的銅元。少爺吩咐了,請您務必收下,應個急。往後的日子……我們再慢慢想辦法。”
林婉貞的目光落在那藍布包裹上,像被火燙到一般,猛地縮了回來。“不,齊管家,這……這使不得!”她連連擺手,聲音因激動而有些尖銳,“您和嘯雲少爺能雪中送炭,送來這些米糧炭火,已是天大的恩情!這錢,我萬萬不能收!莫家……莫家如今雖落魄,也斷沒有白受如此重金的道理!”
她的臉頰因羞愧和一種殘存的驕傲而泛起不正常的紅暈。接受糧食是求生,接受這沉甸甸的銀錢,卻像是在典賣最後一點尊嚴,尤其是,在剛剛經歷了當鋪那番折辱之後。
齊管家似乎早已料到她的反應,臉上並無意外之色,只是嘆了口氣,語氣更加懇切︰“太太,您千萬別多想。少爺他……他沒有絲毫輕賤的意思。這只是晚輩的一點心意。老爺和夫人……唉,家主人他們……有他們的難處,暫時不便親自出面,但心里一直是記掛著莫家,記掛著您和小姐的。嘯雲少爺年紀雖小,卻極有主見,這是他用自己的體己錢,再三叮囑老奴一定要交到您手上的。他說……他說瑩瑩妹妹不能凍著,也不能餓著。”
他刻意強調了“瑩瑩妹妹”幾個字,目光轉向炕上。
瑩瑩裹著那件過于寬大的玄色貂裘,蜷縮在炕角一堆勉強算是被褥的破棉絮里。貂裘柔軟豐厚的毛皮將她整個包裹,只露出一張蒼白的小臉。也許是驟然降臨的溫暖松弛了她緊繃的神經,也許是孩童的身體終究抵不過疲憊,她不知何時已經睡著了。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呼吸輕微而均勻,只是偶爾,那小小的鼻翼會輕輕翕動一下,似乎在睡夢中依然感受到了不安。
看著女兒沉睡中難得安穩的模樣,林婉貞所有拒絕的話,都哽在了喉嚨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可以堅持自己的驕傲,可瑩瑩呢?孩子已經吃了太多的苦。這銀錢,意味著可以買藥預防風寒,意味著可以偶爾吃上一頓帶油星的飯菜,意味著在下一個風雪之夜,或許不必再攥著最後一塊銀元去承受當鋪掌櫃的白眼與壓價。
齊管家見她神色松動,不再堅持,便將那藍布小口袋往桌子里面又推了推,低聲道︰“太太,世事艱難,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為了小姐,您也得保重自己。”他頓了頓,又道,“此地不宜久留,老奴和少爺這就告辭。您放心,我們會盡量小心,不會讓人留意到這里。日後若有什麼急難處,可去四馬路口的‘德盛行’雜貨鋪,找那里的孫掌櫃,只說……只說取定好的繡線便可。那是齊家的一處暗樁,信得過。”
他說完,對著林婉貞深深一揖,不再多言,轉身輕輕拉開那扇破木板門,對著門外雪地里的齊嘯雲點了點頭。
齊嘯雲最後回頭望了一眼屋內,目光在炕上那團被貂裘包裹的小小身影上停留了一瞬,隨即毅然轉身,跟著齊管家,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巷子口的馬車。
馬車輪軸碾過積雪,發出吱呀的輕響,很快便消失在昏暗、寂靜的巷道盡頭,仿佛從未出現過。只留下門口雪地上幾行雜亂的腳印,和屋內那一堆與這破敗環境格格不入的物資,證明著剛才發生的一切並非幻覺。
林婉貞獨自站在空蕩蕩的屋子里,良久,才緩緩走到桌邊,伸出手,指尖顫抖地觸踫了一下那個藍布包裹。冰冷的銀元觸感,卻讓她感到一種滾燙的刺痛。她頹然坐下,用手捂住了臉,肩膀微微聳動,卻沒有哭聲,只有壓抑到極致的、無聲的淚,從指縫間一點點滲漏出來。
接下來的日子,因為這雪夜突如其來的接濟,而暫時脫離了瀕臨餓斃的絕境。
林婉貞用那筆錢,謹慎地規劃著開銷。她先是去扯了幾尺厚實的青布和棉花,連夜為瑩瑩和自己趕制了兩套能御寒的新棉衣。又去買了一個小小的、帶鐵皮煙囪的煤球爐子,連同一些質量尚可的煤球。當那爐子第一次在屋里生起來,帶著硫磺味的稀薄暖意彌漫開時,蜷縮在炕上的瑩瑩,眼楮里終于有了一點微弱的光亮。
林婉貞也開始嘗試著接一些縫補、漿洗的活計。她曾是莫家的主母,女紅管家無一不精,即便如今落魄,那雙曾執筆撫琴、撥弄算盤的手,做起粗活來,起初是笨拙而痛苦的,指甲劈裂,指尖磨出紅腫的水泡。但她咬著牙,一聲不吭地堅持著。她不再去碼頭做那些純粹消耗力氣的苦工,那太危險,也顧不上瑩瑩。她選擇在家門口攬活,雖然工錢微薄,但至少安全,能時刻照看到女兒。
偶爾,她也會拿出那半塊螭龍紋玉佩,在昏暗的油燈下久久摩挲。玉質溫潤,觸手生涼,上面精細的紋路,每一個轉折都熟悉無比。這是莫隆留給她們母女,不,是留給他兩個女兒的念想。貝貝……她那失落的另一個女兒,如今又在何方?她身上那半塊玉佩,是否還在?每當想起這個,心髒便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全身。
她不敢深想,只能將玉佩緊緊貼在胸口,仿佛能從中汲取一絲虛幻的力量。
瑩瑩似乎也因環境的略微改善,而慢慢恢復了一些孩童的生氣。她不再總是驚恐地蜷縮在角落,有時會蹲在門口,看著巷子里其他孩子追逐打鬧——雖然林婉貞嚴格禁止她走遠。她也開始學著幫母親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遞個針線,或者拿著小掃帚,費力地清掃門口那一小片地方。
只是,她的話依然很少。那雙酷似莫隆的大眼楮里,常常盛滿了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和憂思。她似乎格外珍惜那件玄色貂裘,即便屋里生了爐子,不再那麼寒冷,她也時常要用手去摸一摸那柔軟光滑的毛皮,仿佛那上面還殘留著某種令人安心的溫度和氣息。
有一次,巷子里幾個頑皮的男孩,大概是從大人那里听來了些風言風語,沖著瑩瑩叫嚷“沒爹的野種”、“抄家犯的女兒”。瑩瑩當時正抱著幾件母親漿洗好的衣服往回走,听到叫罵,她小小的身體猛地僵住,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沒有哭,也沒有回頭爭辯,只是死死地咬著下唇,加快了腳步,幾乎是跑著沖回了家。
一進門,她便撲到炕上,將整張臉深深埋進那件貂裘里,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卻依舊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音。
林婉貞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她走過去,輕輕將女兒攬入懷中。這一次,瑩瑩沒有抗拒,她靠在母親懷里,小手緊緊抓著母親的衣襟,壓抑地、斷斷續續地抽噎起來。
“娘……”她帶著濃重的鼻音,小聲地問,“爹爹……真的是壞人嗎?他們為什麼都這麼說……”
林婉貞的心像被刀剜了一下。她緊緊抱住女兒,聲音堅定而清晰︰“不,瑩瑩,你爹爹不是壞人。他是天底下最好、最正直的人。他是被人冤枉的,是壞人害了他,害了我們全家。”
她看著女兒淚眼婆娑的臉,一字一句地說︰“瑩瑩,你要記住,我們莫家,是清白的。終有一日,真相會大白于天下。你爹爹,也一定會回來。”
這番話,她不知是說給女兒听,還是說給自己听。但在這一刻,她必須讓女兒相信,她們所承受的一切,並非因為罪有應得。
瑩瑩仰起臉,看著母親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堅定和深藏的痛楚,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她將臉重新埋進母親溫暖的頸窩,小聲地、重復著母親的話︰“爹爹是好人……是壞人害的……”
與此同時,遠在江南水鄉。
天色未明,薄霧如紗,籠罩著蜿蜒的河道和黑瓦白牆的村落。小小的碼頭邊,停泊著幾條破舊的漁船,隨著微浪輕輕搖晃。
“阿貝!快些!潮水要退了!”莫老憨站在船頭,朝著岸上喊道。他的傷勢雖然因為用了些土方草藥略有好轉,不再危及性命,但傷及了筋骨,行動依舊不便,無法再像從前一樣下網捕魚,大部分活計都落在了妻子和養女身上。
“來了來了!”一個清脆利落的聲音應道。
只見一個八九歲年紀的女孩,像只敏捷的燕子,從岸邊低矮的屋檐下鑽了出來。她穿著一身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藍布襖褲,袖子挽到手肘,露出兩段被水汽和日頭浸潤成健康小麥色的小臂。頭發胡亂地編成一根粗辮子甩在腦後,額前幾縷碎發被水汽打濕,貼在光潔的額頭上。她的眉眼生得極為俊俏,尤其是一雙眼楮,黑亮亮的,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轉動間透著一股機靈和不服輸的野性。
這便是被莫老憨夫婦收養的阿貝,莫家的另一個女兒,貝貝。
她肩上扛著一卷比她人還高的、沉甸甸的漁網,腳步卻異常穩健,三兩步就跳上了晃晃悠悠的船頭,將漁網熟練地放下。動作間,她頸項里用紅繩系著的一樣東西從衣領里滑了出來,在晨曦微光中一閃——那是半塊青白玉螭龍紋玉佩,與她失散姐妹瑩瑩所持有的那一塊,恰好能合成完整的一方。
“阿貝,慢點,當心腳下!”船尾,正在整理纜繩的養母王氏擔憂地喊道。王氏是個典型的江南水鄉女子,身材瘦小,面容慈和,因常年勞碌,眼角已爬上了細密的皺紋。
“曉得啦,娘!”阿貝回頭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小白牙。她手腳麻利地幫著養父解開纜繩,又拿起長長的竹篙,一點岸邊,那小船便輕巧地滑入了霧氣迷蒙的河道中央。
莫老憨坐在船頭,看著養女忙碌而靈巧的身影,眼中既有欣慰,也有深沉的憂慮。他的傷,拖累了這個家。原本還算過得去的日子,一下子變得捉襟見肘。阿貝這孩子,自小就比同齡的孩子懂事、能干,自從他受傷後,更是主動承擔了許多本不該她這個年紀承擔的重活。
“阿貝,累不累?”莫老憨啞著嗓子問。
“不累!”阿貝頭也不回,雙手穩穩地撐著竹篙,目光敏銳地巡視著水面,尋找著下網的最佳位置,“爹,您就安心坐著,看我的!”
她確實有說這話的底氣。常年在船上生活,讓她對水性、對魚群的習性了如指掌。她撒網的動作,或許不如老漁民那般圓熟老辣,卻自有一股獨特的韻律和精準。只見她腰身一擰,雙臂發力,那沉甸甸的漁網便“唰”地一聲散開,形成一個近乎完美的圓形,悄無聲息地落入水中。
王氏在一旁默默地看著,手里做著修補漁網的活計,心里卻是一陣陣發酸。她想起收養阿貝的那天,也是在這樣一個清晨,在滬上來的客船碼頭邊,這個襁褓中的女嬰,被遺棄在冰冷的石階上,小臉凍得發青,唯有懷里的半塊玉佩,昭示著她不凡的來歷。他們夫婦年近四旬無兒無女,見這孩子可憐,又與自己同姓莫,便以為是上天賜予的緣分,歡喜不已地收養了她,取名“阿貝”,視若珍寶。
這些年,阿貝帶給他們的歡樂,遠比貧苦生活帶來的煩惱要多。她聰明、活潑、孝順,像個小小的太陽,照亮了他們清貧的家。可如今……看著孩子跟著他們吃苦受累,王氏心里就像壓了塊大石頭。
“他爹,”王氏壓低聲音,對莫老憨說,“黃老虎那邊……這個月的‘份子錢’,眼看又要到期了。咱們這陣子打的魚,換了藥錢,剩下的……怕是不夠啊。”
莫老憨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黃老虎是這一帶的漁霸,手下糾集了一幫地痞無賴,強行向所有漁民收取所謂的“河道管理費”,實則就是保護費。誰若不交,輕則漁網被割、漁船被鑿,重則被打傷打殘。莫老憨上次帶頭反抗,就是被黃老虎的手下打成重傷。
他攥緊了拳頭,骨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最終卻又無力地松開。勢比人強,除了忍耐,還能如何?
“再看看……再看看這幾天能打多少魚吧……”他頹然道,聲音里充滿了無奈。
阿貝雖然背對著他們,專注地盯著水面,但養父母的低聲交談,還是一字不落地飄進了她的耳朵里。她撐著竹篙的手,不自覺地收緊,指節微微泛白。那雙黑亮的眼楮里,閃過一絲與她年齡極不相符的冷厲和倔強。
黃老虎……又是黃老虎!
她記得養父渾身是血被抬回來的樣子,記得娘親絕望的哭聲,記得家里為了治傷而變賣東西、債台高築的窘迫。仇恨的種子,早在那個時候,就深埋在了她幼小的心里。
網繩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抖動。
“有魚!大網頭!”阿貝眼楮一亮,暫時拋開了心頭的陰霾,興奮地低呼一聲,雙手迅速而有力地開始收網。王氏也趕緊放下手中的活計過來幫忙。
漁網出水,果然收獲頗豐,好幾條肥美的鱸魚和鱖魚在網中活蹦亂跳,鱗片在初升的日光下閃爍著銀光。
“太好了!這些魚拿到鎮上,能換不少錢呢!”王氏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阿貝看著那些掙扎的魚兒,又看了看養父因期待而略微舒展的眉頭,心里卻盤算著另一個念頭。光靠打魚,想要湊夠黃老虎的份子錢,還要維持家用、給爹買藥,實在太難了。她得想別的辦法。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自己那雙因為常年勞作而顯得有些粗糙的小手上。這雙手,除了會撐船撒網,還會別的。
娘親王氏,有一手祖傳的甦繡絕活。雖然家貧,買不起昂貴的絲線,只能用些普通的彩線,但王氏的技藝並未因此生疏。阿貝從小耳濡目染,對那枚小小的繡花針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心靈手巧,悟性極高,王氏見她喜歡,便也傾囊相授。不過八九歲年紀,阿貝的繡工已經隱隱有了青出于藍之勢,尤其擅長繡制水鄉的風物,魚蝦蟹蚌,蓮葉水波,在她針下無不活靈活現,帶著一股野逸生動的氣韻。
或許……可以試試賣繡品?
這個念頭,像一顆火星,落在她干涸的心田上,瞬間燃起了微弱的希望。
數日後,江南某鎮集市。
集市算不上熱鬧,但也人來人往。阿貝沒有像往常一樣跟著養母去魚市賣魚,而是獨自一人,揣著一個小布包,來到了相對清冷一些的雜貨市集角落。
她找了一塊干淨的石階坐下,小心翼翼地打開布包,里面整整齊齊地疊放著幾方手帕。帕子是普通的白棉布,但上面繡的圖樣卻十分精巧別致。一方繡的是幾尾嬉戲的小蝦,透明靈動;一方繡的是帶露的荷葉,露珠仿佛隨時會滾落;還有一方,則繡著一叢隨波搖曳的水草,線條流暢,充滿了動態的美感。
這是她瞞著養父母,利用早晚閑暇時間偷偷繡的。絲線是娘親平日里舍不得用、攢下來的一點點好線,布頭則是從舊衣服上裁下來的。
她有些緊張,又有些期待地將手帕在面前攤開,自己則低下頭,不敢看往來的人群。這是她第一次嘗試靠自己的手藝換錢。
時間一點點過去,偶爾有人駐足看一眼,問個價,但听到她怯生生報出的“五個銅板一方”後,大多搖搖頭走開了。五個銅板,對于一方手帕來說,不算便宜,足夠買兩個肉包子了。
日頭漸漸升高,集市上的人開始稀疏起來。阿貝看著那幾方無人問津的手帕,心里一點點涼了下去。難道……不行嗎?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體面、像是大戶人家管事嬤嬤模樣的中年婦人,在一個小丫環的陪同下,從她面前走過。那嬤嬤的目光無意中掃過地上的手帕,腳步忽然頓住了。
她彎下腰,拿起那方繡著嬉戲小蝦的手帕,湊到眼前仔細端詳起來。她的手指拂過那細密勻稱的針腳,看著那小蝦透明須爪的靈動姿態,眼中漸漸露出驚訝之色。
“小姑娘,”嬤嬤抬起頭,看著阿貝,語氣和藹地問,“這帕子……是你繡的?”
阿貝連忙站起來,點了點頭,心里怦怦直跳︰“是……是我繡的。”
“跟誰學的繡活?”嬤嬤又問,目光里帶著審視。
“跟我娘。”阿貝老實地回答。
嬤嬤點了點頭,又拿起另外幾方帕子看了看,尤其是那方水草圖樣的,她看了許久,眼中贊賞之意更濃。“針法雖然還略顯稚嫩,但這股子靈氣和意趣,卻是難得。”她自言自語般低語了一句,然後對阿貝說,“這幾方帕子,我都要了。多少錢?”
阿貝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片刻,才慌忙說︰“五……五個銅板一方,這里一共四方,二十個銅板。”
嬤嬤笑了笑,從錢袋里數出二十個銅板,遞給阿貝,又額外多給了五個銅板︰“繡得不錯,這多出的,是賞你的。”
阿貝握著那二十五枚還帶著對方體溫的銅板,激動得小臉通紅,連聲道謝︰“謝謝嬤嬤!謝謝嬤嬤!”
那嬤嬤將手帕仔細收好,看了看阿貝身上打補丁的衣裳和因為激動而格外明亮的眼楮,沉吟了一下,說道︰“小姑娘,你的繡活很有天分。若是以後還有這樣的繡品,或者更大一些的,比如扇套、香囊什麼的,可以送到鎮東頭的‘周府’後門,找管事的李嬤嬤,就說是我說的,我姓錢。”
說完,她對阿貝點了點頭,便帶著小丫環離開了。
阿貝站在原地,手里緊緊攥著那二十五枚銅板,久久沒有動彈。胸腔里像是有一團火,猛地燃燒起來,燒得她渾身滾燙。
成功了!她真的靠自己的繡活,賺到錢了!
雖然只有二十五個銅板,距離湊夠黃老虎的份子錢、治好養父的傷還差得很遠很遠,但這是一個開始!一個足以照亮這灰暗生活、帶來無限希望的開始!
她抬起頭,看著集市上空明晃晃的日頭,那雙黑亮的眼楮里,不再是屬于孩童的純真無憂,而是充滿了與命運抗爭的決心和勇氣。江南水鄉的柔波,養育了她的身體,卻磨礪出了一顆堅韌不屈的心。
滬上貧民窟的陰冷與絕望,江南水鄉的清苦與微光,在兩個失散的女孩身上,投下了截然不同,卻又隱隱相連的命運陰影。她們各自在泥濘中掙扎,一個依靠著外界微弱卻及時的援手與內心殘存的驕傲苦苦支撐,一個則開始嘗試用自己稚嫩的肩膀和靈巧的雙手,試圖撬動壓在全家人身上的巨石。
而那場改變所有人命運的暗流,已在無聲無息中,開始悄然涌動。齊嘯雲埋下了關注與守護的種子,阿貝則點燃了自立與反抗的火苗。遙遠的未來,似乎在這一刻,已經顯露出了它模糊而錯綜復雜的輪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