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佩牽緣︰真假千金滬上行

第0051章煤灰與魚鱗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清風辰辰 本章︰第0051章煤灰與魚鱗

    瑩瑩第一次在貧民窟撿煤渣時,被其他孩子推倒在泥濘中。

    她看著手中沾滿污泥的半塊玉佩,想起父親曾說這是莫家女兒的身份象征。

    而此刻江南水鄉的貝貝,正光著腳丫在船頭奮力拉起漁網。

    養父咳著血說︰“阿貝,這網再沉,也比不上你親爹娘留給你的擔子重啊……”

    初冬的滬上,天色總是沉得早。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歪斜的煙囪和擠擠挨挨的棚戶屋頂,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潮濕的煤煙、腐爛菜葉和劣質煤球燃燒後混合的嗆人氣味。窄巷里污水橫流,結成薄薄的、髒兮兮的冰。

    林婉貞將最後幾件漿洗好的、硬邦邦的粗布衣服晾在屋檐下那根細竹竿上,動作因寒冷而有些僵硬。她回頭,看見女兒瑩瑩正蹲在門口那片巴掌大的空地前,小心翼翼地將散落在地上的、指甲蓋大小的煤渣撿進一個邊緣豁了口的小竹籃里。孩子的手指凍得通紅,像小小的胡蘿卜,每撿起一塊,都呵一口白氣。

    “瑩瑩,撿滿籃底就回來,外面冷。”林婉貞的聲音帶著褪不去的沙啞,那是連日哭泣與憂憤交織留下的痕跡,但對著女兒,她總是盡力維持著平穩。

    “曉得了,阿娘。”瑩瑩抬起頭,露出一張雖然清瘦卻依舊能看出精致輪廓的小臉。她身上那件半舊的碎花棉襖,是齊家管家前些日子悄悄送來的,洗得發白,卻已是她如今最體面暖和的衣裳。

    竹籃里的煤渣漸漸鋪滿了底,雖都是些人家運煤車顛簸灑落、又被無數只腳踩踏過的碎末,但在貧民窟,這也是難得的燃料。瑩瑩掂了掂籃子,打算再往前走走,看看巷子口那邊有沒有遺漏的稍大塊的。

    巷口是這片棚戶區稍微開闊點的地方,也是孩子們常常聚集爭奪“資源”的戰場。幾個年紀稍大、衣衫更襤褸的男孩正圍著一小堆稍顯完整的煤塊爭執,推推搡搡。

    瑩瑩走過去時,其中一個高個男孩剛搶到一塊烏黑的煤,得意地咧嘴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豁口。他瞥見瑩瑩手里拎著的小竹籃,以及籃子里那點可憐的煤末,嗤笑一聲︰“嘖,大小姐也來撿垃圾啊?”

    周圍的男孩哄笑起來。他們都知道這個新搬來的母女,听說以前是住大洋房的,穿的衣裳料子跟他們都不一樣。這種落差,在某些環境下,並不會引來同情,反而更容易成為被排擠和嘲弄的理由。

    瑩瑩抿緊了嘴唇,沒說話,只想低頭快步走過去。

    那缺牙男孩卻似乎覺得被無視了,有些不快,伸腳一絆。

    “哎呀!”

    瑩瑩猝不及防,驚呼一聲,整個人向前撲去。手中的小竹籃脫手飛出,里面辛辛苦苦撿來的煤渣潑灑一地,混入泥濘和污雪中,瞬間失去了價值。她自己也重重摔在地上,手心傳來火辣辣的疼,棉褲的膝蓋處立刻浸染上冰冷的泥水。

    男孩們爆發出一陣更大的哄笑。

    瑩瑩趴在地上,冰冷的泥漿透過薄薄的棉褲滲進來,激得她渾身一顫。屈辱和疼痛讓眼圈瞬間紅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她掙扎著想爬起來,手掌撐地時,卻摸到胸前一個硬物。

    是那塊玉佩。

    被摔得七葷八素時,系著玉佩的紅繩從衣襟里滑了出來。那半塊羊脂白玉,此刻也沾上了烏黑的泥點,靜靜地躺在她沾滿污泥的小手上。

    【“囡囡看,這是爹爹給你們的,一人一半。合起來,就是一輪圓月,是我們莫家女兒的憑證,無論走到哪里,都不可離身……”】

    父親莫隆爽朗含笑的聲音,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名為“變故”的牆壁,模糊而又清晰地撞入腦海。那時書房里暖洋洋的,帶著墨香,父親的手掌溫暖干燥,將半塊玉佩放入她掌心。另一塊,放在了襁褓中妹妹貝貝的懷里。

    玉佩是身份象征。

    可如今,爹爹在哪里?莫家又在哪里?

    她握著這沾滿泥污的半塊玉,身處這污穢冰冷的泥濘之地,被一群撿煤渣的孩子欺負。身份?象征?

    淚水終于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污泥里,砸在冰冷的玉佩上。她緊緊攥住了那半塊玉,指甲幾乎要掐進肉里。那冰冷的觸感,此刻卻像一團火,灼燒著她的掌心,也灼燒著她那顆在短短時日里歷經巨變、尚未完全適應這貧寒與惡意的心。

    幾乎是同一片天光下,千里之外的江南水鄉,卻是另一番景象。

    冬日的陽光淡白,有氣無力地照在蜿蜒的河道上,水面泛著粼粼的、缺乏暖意的光。一條老舊的小小烏篷船泊在河灣避風處,船頭站著個女孩,正是阿貝。

    她約莫七八歲年紀,皮膚是常年在水上生活被日光曬出的健康小麥色,眉眼靈動,帶著一股男孩子般的倔強和利落。此刻她只穿著一件打了好幾個補丁的單薄夾襖,褲腿高高挽到膝蓋以上,露出一雙結實的、被河水凍得發紅的小腿,光著腳丫,穩穩踩在濕滑的船頭。

    “嘿——喲!”

    阿貝低喝一聲,身體後仰,雙臂用力,奮力將沉甸甸的漁網從水中往上拉。漁網出水,帶起嘩啦一片水花,濺在她臉上、身上,她也毫不在意,只胡亂用袖子抹一把臉,繼續咬牙用力。

    網里魚兒不多,大多是些不值錢的小雜魚,撲騰著,在網眼里閃爍著零星的銀光。但分量卻不輕,顯然網底還兜了不少水草和河泥。

    “阿貝……慢點……咳……咳咳……”

    船艙里傳來一陣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莫老憨裹著那床補丁摞補丁、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破棉被,半靠在艙壁上,臉色蠟黃,嘴唇干裂。那次帶頭反抗黃老虎被打傷後,內里一直沒好利索,家里僅有的那點積蓄早就換了藥,如今連請郎中都難了,只能這麼硬熬著。每次咳嗽,胸腔里都像扯著風箱,帶著血腥氣。

    阿貝把漁網終于全部拖上船頭,雜魚和水草攤了一地。她喘著粗氣,走到艙口,拿起一個破舊的木瓢,從船艙里的水缸中舀了半瓢清水,遞到莫老憨嘴邊︰“阿爹,喝口水,壓一壓。”

    莫老憨就著女兒的手,勉強喝了兩口,咳嗽稍微平復了些。他看著船頭那堆收獲,渾濁的眼楮里沒有絲毫喜悅,只有沉甸甸的憂慮。這點魚,去市集上換了錢,恐怕連一副最便宜的藥都抓不齊。

    他的目光又落到女兒身上。小小的人兒,因為常年勞作,手腳都比同齡孩子粗壯些,臉上也有著超乎年齡的早熟和堅韌。她光著的腳丫站在冰冷的船板上,凍得有些發青,卻站得穩穩的。

    莫老憨的心猛地一抽,疼得比身上的傷更厲害。他伸出枯瘦的手,輕輕摸了摸阿貝被河水打濕的、亂糟糟的頭發。

    “阿貝啊……”他聲音嘶啞,帶著無盡的疲憊和愧疚,“這網魚再沉……阿爹看著你拉,也、也比不上你親爹娘留給你的擔子重啊……”

    阿貝正彎腰收拾著漁網,聞言動作一頓。

    親爹娘。

    這對她來說,是三個極其模糊的字眼。養父母從不避諱她的身世,只說是碼頭撿來的,當時她懷里揣著半塊玉。那半塊玉,用一塊褪色的紅布包著,如今就放在船艙里那個小木匣的最底層,阿娘時不時會拿出來看看,嘆氣。

    她沒見過那玉有什麼稀奇,只知道不能丟,是“來歷”。

    擔子?什麼擔子?她不懂。她只知道現在家里的擔子很重,阿爹病了,阿娘日夜織布繡花,眼楮都快熬壞了,她也得拼命捕魚、幫忙,才能讓這個風雨飄搖的小家不至于散掉。

    她直起身,看著養父因病痛而深陷的眼窩,咧開嘴,努力做出一個輕松的笑容︰“阿爹你說啥呢!啥擔子不擔子的,我力氣大著呢!你看,今天網底沉,說明明天就能捕到大魚!等賣了錢,給你抓好藥,你的病就好了!”

    她說著,又用力拍了拍自己單薄的胸膛,表示自己很強壯。

    莫老憨看著女兒強裝的笑臉,眼眶一陣發熱,忙低下頭,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這次,喉頭的腥甜味更重了。他死死咬著牙,沒讓那口血咳出來。

    這孩子……命苦啊。本該是金尊玉貴的大小姐,如今卻在這破船上,為了幾文錢的藥錢,頂著寒風冰水搏命。

    這世道。

    滬上,貧民窟的巷口。

    哄笑的男孩們覺得無趣,已經散去,繼續爭奪他們的煤塊。

    瑩瑩還趴在地上,淚水無聲地流了一會兒。冰冷的泥水浸透衣褲,寒意刺骨。她看著手中那半塊即使沾了泥污,也依然能看出質地溫潤的玉佩,父親的話音猶在耳。

    她是莫家的女兒。

    莫家的女兒,可以一時落在泥濘里,但不能永遠趴在泥濘里。

    她咬緊了牙關,用盡全身力氣,用手臂支撐著,一點點從冰冷的地上爬了起來。膝蓋和手心都擦破了,火辣辣地疼,但她站直了。

    她沒去看那些散落一地、無法再拾起的煤渣,也沒去理會弄髒的衣褲。她只是小心翼翼地,用尚且干淨的里衣袖子,一點點、極其認真地將玉佩上的泥污擦拭干淨,然後,重新將它塞回衣襟最深處,貼肉藏著。

    那玉,冰涼片刻後,竟似乎也沾染了她身體的微薄熱氣,不再那麼刺骨。

    她抬起袖子,狠狠擦去臉上的淚水和污泥混合的痕跡,目光看向巷子深處,那間低矮、破敗,卻暫時是她們母女安身之所的棚屋。

    阿娘還在等她。

    她邁開腳步,一步一步,雖然踉蹌,卻異常堅定地,朝著“家”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泥濘里,也踩在她剛剛被迫認清的、殘酷而堅硬的現實上。

    江南,烏篷船上。

    阿貝已經利索地將雜魚分揀好,值錢點的單獨放在一個木桶里用清水養著,準備明天一早提到鎮上市集去賣。那些小雜魚和蝦蟹,則留給自家吃。

    她蹲在船尾,就著河水清洗漁網,手指凍得通紅麻木,動作卻不見慢。河風掠過水面,吹得她單薄的衣衫緊貼在身上,激起一層雞皮疙瘩。她瑟縮了一下,卻沒停下。

    心里反復回響著阿爹那句話——“親爹娘留給你的擔子”。

    那擔子,到底是什麼呢?會比阿爹的病更重嗎?會比黃老虎那些惡霸的拳頭更可怕嗎?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現在,她要挑起眼前的擔子。治好阿爹的病,讓阿娘不用那麼累,讓這個家,能在這條小小的烏篷船上,繼續撐下去。

    她用力擰干洗好的漁網,水珠嘩啦啦落回河里。然後站起身,朝著船艙里輕聲說︰“阿爹,網洗好了。我再去岸邊看看,昨天下的那幾個簍子里有沒有螃蟹。”

    說完,她也不等回應,靈活地跳下船頭,光腳踩在河邊冰冷的淤泥和枯草上,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下簍子的地方走去。小小的背影在寬闊而蕭索的河岸邊,顯得那麼單薄,卻又仿佛蘊藏著一種與這瘦小身軀不符的、拉拽不垮的韌性。

    河風更冷了些,吹皺一河寒水,也吹動著兩個命運早已注定交織的女孩,在截然不同的境地里,各自吞咽著生活的苦澀,掙扎著,向上生長。

    瑩瑩回到那間低矮的棚屋時,林婉貞正就著門口透進來的最後一點天光,縫補一件舊衫。看見女兒渾身泥濘、褲腿濕透、小手通紅還帶著擦傷的模樣,她手中的針猛地一頓,扎在了指腹上,沁出一顆鮮紅的血珠。

    “瑩瑩!”林婉貞丟下針線,疾步上前,也顧不得女兒身上的污泥,一把將她摟進懷里,聲音發顫,“這是怎麼了?摔了?還是……有人欺負你?”

    溫暖的懷抱帶著熟悉的、如今已淡了許多的皂角清香,瞬間擊潰了瑩瑩一路強撐的堅強。她把臉埋在母親懷里,肩膀微微抽動,卻倔強地沒有哭出聲,只是悶悶地“嗯”了一下。

    林婉貞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又酸又疼。她不再多問,只是更緊地抱住女兒,輕輕拍著她的背。曾經的莫家主母,何曾想過有一天,她的女兒會為了撿拾一點煤渣,在泥濘里被人欺辱。

    “沒事了,沒事了,回來就好。”她低聲安撫,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煤渣沒了就沒了,阿娘這里還有兩個銅板,明天……明天我們去買點。”

    她扶著瑩瑩在唯一的破木凳上坐下,趕緊去倒了一點點溫在灶台上的熱水,用一塊相對干淨的舊布,仔細地給女兒擦拭臉上的污泥和手上的傷口。冰涼的水觸到破皮的地方,瑩瑩忍不住輕輕“嘶”了一聲。

    “忍一忍,乖。”林婉貞動作更加輕柔,看著女兒手心那幾道滲著血絲的紅痕,眼眶陣陣發熱。她強忍著,不讓淚水掉下來。如今,她是女兒唯一的依靠,她不能先倒下。

    擦洗干淨,林婉貞找出之前齊家管家偷偷送來的一小瓶跌打藥酒,這還是當初莫隆備在家里常用的。她小心翼翼地給瑩瑩涂抹傷口,藥酒辛辣的刺激感讓瑩瑩縮了縮手,但很快,一股暖意便蔓延開來。

    “阿娘,”瑩瑩抬起頭,眼楮因為剛才隱忍的淚水而顯得格外清亮,“我不怕疼。”

    林婉貞看著女兒稚嫩卻寫滿倔強的小臉,心中百感交集。她摸了摸女兒的頭︰“阿娘知道,瑩瑩最勇敢了。”

    “阿娘,”瑩瑩忽然壓低聲音,小手伸進衣襟,掏出那半塊已經被她擦拭干淨的玉佩,“剛才摔跤的時候,它掉出來了。”

    林婉貞的目光落在玉佩上,眼神一凝,復雜難言。這是莫家鼎盛時,莫隆特意尋來上好的和田玉,請名匠雕琢,寓意團圓平安。如今,玉在人非,家破人散。

    “我想起爹爹說的話了,”瑩瑩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認真,“他說,這是莫家女兒的憑證。阿娘,我們……我們還能回去嗎?爹爹……還能回來嗎?”

    林婉貞接過那半塊玉,冰涼的觸感直透心底。回去?談何容易。莫隆生死未卜,罪名是“通敵”,昔日故交避之不及,家產盡數查封。她們母女能在這貧民窟苟活,已是不易。

    但她不能擊碎女兒心中最後的希望。她將玉佩重新塞回瑩瑩手中,緊緊握住︰“瑩瑩,記住,無論發生什麼,這玉佩都不能丟。它是你爹爹留給你的念想,也是……也是我們莫家骨氣的一種象征。日子再難,脊梁不能彎。你爹爹……他一定還活著,在某個地方,等著我們。”

    她的話,像是在對女兒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

    瑩瑩重重點頭,將玉佩小心地藏回衣襟內,貼著胸口放好。那冰冷的玉石,似乎真的帶來了一絲虛幻的暖意和力量。

    “阿娘,我明天再去撿煤渣,我會小心,跑得快一點。”瑩瑩看著空蕩蕩的竹籃,小聲說。

    林婉貞心中一痛,卻無法反對。生存面前,尊嚴有時不得不退讓。她只能將女兒更緊地摟住,啞聲道︰“好,但一定要小心,看到那些野孩子,就躲遠點。”

    夜色漸濃,棚戶區沒有電燈,只有零星幾點如豆的油燈光芒從窗戶縫隙透出。母女二人就著一點冷掉的雜糧餅子,喝了點熱水,便早早躺下了。破舊的棉被難以抵御滬上冬夜的濕寒,她們只能緊緊依偎在一起,互相汲取著微薄的體溫。

    黑暗中,瑩瑩睜著眼楮,听著外面巷子里野狗的吠叫和不知哪家傳來的爭吵哭鬧聲。這是她從未想象過的生活,與過去那個鮮花著錦、僕從環繞的莫家大小姐生涯,隔著天塹。手心傷處的隱痛,膝蓋的冰涼,以及胸口那塊玉佩堅硬的觸感,都在提醒她現實的殘酷。

    她想起齊嘯雲。那個總是穿著干淨體面小西裝、笑容明亮的齊家哥哥。上次他來,偷偷塞給她一小包桂花糖,還拍著胸脯說︰“瑩瑩別怕,嘯雲哥哥會保護你,像保護妹妹一樣。”

    妹妹……

    瑩瑩翻了個身,將臉埋進母親帶著寒氣的懷抱里。齊家哥哥很好,可是,她真的只想當妹妹嗎?那模糊的婚約,如今看來,更像是一個遙不可及、甚至帶著些許諷刺的夢。她現在是撿煤渣的窮丫頭,不再是能與他並肩的莫家小姐了。

    一種混雜著失落、不甘和早熟憂慮的情緒,在這個寒冷的夜晚,悄然滋生。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江南水鄉,夜色同樣深沉。

    烏篷船靜靜泊在河灣里,隨著微浪輕輕搖晃。船艙內,一盞小小的魚油燈散發著昏黃的光暈和淡淡的腥氣。

    莫老憨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揪心。阿貝躺在靠近艙口的地鋪上,身上蓋著硬邦邦的薄被,睜大眼楮听著。每一次咳嗽,都像錘子敲在她心上。

    她悄悄爬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到養父的鋪位前。借著微弱的光,能看到莫老憨眉頭緊鎖,額頭上滲出虛汗,即使在睡夢中,臉上也帶著痛苦的神色。

    阿貝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了探養父的額頭,觸手一片滾燙。

    發燒了!

    她心里一緊。阿爹的傷勢本就沉重,加上勞累和風寒,一直不見好,現在又發起燒來,這簡直是雪上加霜。

    她不敢耽擱,輕輕搖醒睡在另一邊的養母莫嬸︰“阿娘,阿娘,快醒醒,阿爹發燒了!”

    莫嬸本就睡得不踏實,聞言立刻驚醒,撲到莫老憨身邊,一摸額頭,臉色瞬間煞白。

    “這……這可怎麼是好……”莫嬸的聲音帶著哭腔,六神無主。家里早已空空如也,連請郎中的錢都拿不出,深更半夜,又能去哪里?

    阿貝看著養父母焦急無助的樣子,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她不能眼睜睜看著阿爹這麼病下去!

    “阿娘,你照看好阿爹,用冷水給他敷敷額頭。”阿貝說著,迅速套上那件破夾襖,動作快得驚人。

    “阿貝,你要去哪兒?這麼晚了!”莫嬸驚慌地拉住她。

    “我去鎮上一趟!”阿貝眼神堅定,透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我知道張郎中住在哪里,我去求他!無論如何,要求他來給阿爹看看!”

    “不行!太遠了,天又黑,你一個孩子……”莫嬸死死拉住她,不肯松手。

    “阿娘!再不去,阿爹……阿爹會受不了的!”阿貝用力掙脫母親的手,語氣帶著哭腔,卻異常執拗,“我跑得快,認得路!你放心!”

    她不再多言,轉身就鑽出了船艙。冰冷的夜風瞬間包裹了她,讓她打了個寒噤。她咬緊牙關,摸黑跳到岸上,回頭對艙內喊了一句︰“阿娘,鎖好艙門,等我回來!”

    說完,她瘦小的身影便融入了濃重的夜色之中,朝著幾里外鎮子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起來。

    冬夜的鄉村土路,漆黑一片,只有天上幾顆寒星投下微弱的光。路邊的枯草在風中發出簌簌的響聲,偶爾傳來幾聲不知名夜梟的啼叫,更添幾分淒清與恐怖。

    阿貝什麼都不顧了,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快點,再快點!跑到鎮上,找到張郎中,求他來救阿爹!

    她光著腳丫踩在冰冷粗糙的路面上,被碎石硌得生疼,被枯枝劃出口子,也渾然不覺。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身上,單薄的夾襖根本抵擋不住,她凍得渾身發抖,牙齒咯咯作響,卻拼命邁動雙腿,奔跑的速度絲毫不減。

    汗水混著淚水流下來,立刻在臉上結成冰涼的痕跡。她想起阿爹慈祥的笑容,想起他手把手教自己劃船、撒網,想起他被打傷時還拼命護住自己的樣子……不能失去阿爹!絕對不能!

    不知道跑了多久,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肺部火辣辣地疼,嗓子眼干得冒煙。終于,前方出現了零星的燈火,鎮子到了!

    她憑著記憶,在昏暗寂靜的街道上穿梭,終于找到了那扇掛著“張氏醫館”牌匾的木門。

    “砰!砰!砰!”阿貝用盡全身力氣,用凍得麻木的小拳頭砸向木門,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傳得老遠。

    “張郎中!張郎中!開開門!求求你,救救我阿爹!他快不行了!”她帶著哭腔,嘶啞地喊著。

    過了好一會兒,醫館里才亮起燈光,一個帶著睡意和不耐煩的聲音響起︰“誰啊?大半夜的,吵什麼吵!”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露出張郎中學徒那張睡眼惺忪的臉。

    “小哥哥,求求你,叫叫張郎中,我阿爹病得很重,發燒,咳血,求張郎中去看看吧!”阿貝撲通一聲跪在冰冷的石階上,連連磕頭。

    學徒被這陣勢嚇了一跳,借著燈光看清是個衣衫襤褸、光著腳丫的小女孩,眉頭皺得更緊︰“去去去!哪來的野丫頭?診金帶了嗎?張郎中睡下了,不看診!”

    “我……我現在沒有錢,”阿貝抬起頭,臉上滿是淚水和塵土混合的污跡,眼神卻亮得驚人,“但我可以干活!我可以砍柴、挑水、打掃院子!求求你,先救救我阿爹,診金我一定會還的!我用性命擔保!”

    學徒嗤笑一聲︰“擔保?你拿什麼擔保?快走快走,別在這兒礙事!”說著就要關門。

    阿貝猛地伸出手,抵住即將合攏的門板,那雙因為常年勞作而布滿細碎傷口和小繭子的手,此刻爆發出驚人的力量。

    “小哥哥!”她嘶聲喊道,眼淚洶涌而出,“我阿爹是莫老憨!他以前還幫張郎中修過藥櫃!求求你,通傳一聲,就說莫老憨的女兒阿貝,求他救命!我給您磕頭了!”

    她說著,真的“咚咚咚”地磕起頭來,額頭撞擊在冷硬的石階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學徒愣住了,看著這個狀若瘋狂、眼神卻異常執拗的女孩,一時有些無措。這時,里面傳來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外面吵什麼?”

    學徒連忙回頭︰“師父,是個漁家女,說她爹是莫老憨,病重,求您出診,說……說沒錢,但願意干活抵債。”

    里面沉默了片刻,門被完全拉開。張郎中披著外衣走了出來,他年約五旬,面容清 。他低頭看著跪在門口,額頭紅腫、滿臉淚痕、渾身髒污卻眼神灼亮的阿貝。

    “莫老憨?”張郎中似乎有些印象,“那個撐船的?傷還沒好?”

    “是!是!”阿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連連點頭,泣不成聲,“郎中還記得我阿爹?他……他咳血,發燒,昏睡不醒……求郎中救命!”

    張郎中看了看她凍得青紫的光腳,和那單薄破舊的衣衫,又看了看她磕紅的額頭,嘆了口氣︰“罷了,救人要緊。你起來,帶路吧。”

    阿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一瞬,才慌忙爬起來,因為跪得太久,腿腳麻木,差點摔倒,她趕緊扶住門框,連聲道︰“謝謝郎中!謝謝郎中!路我知道,我跑得快,我在前面帶路!”

    張郎中回屋拿了藥箱,吩咐學徒看家,便跟著阿貝走進了寒夜里。

    回程的路,因為有了希望,似乎不再那麼漫長和可怕。阿貝忍著腳底的劇痛和身體的疲憊,努力保持著速度,不時回頭確認張郎中跟上了。寒風依舊凜冽,她卻覺得心里燃著一團火。

    回到烏篷船時,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莫嬸看到女兒真的把張郎中請來了,又是驚喜又是心疼,連忙將郎中迎進船艙。

    張郎中仔細查看了莫老憨的情況,臉色凝重。他診了脈,又看了看舌苔和傷勢,沉聲道︰“外傷未愈,內里郁結,風寒入體,加上長期勞累營養不良,已是沉痾積弊。若再晚上一兩日,恐怕……”

    他的話沒說完,但莫嬸和阿貝的心都沉了下去。

    “我先開幾副藥,穩住病情,退燒止咳。”張郎中打開藥箱,取出紙筆,寫下方子,“但後續調理,需要時日,更需要銀錢。他這身子,至少半年內,不能再下水勞作了。”

    不能再下水勞作?對于以船為家、靠打漁為生的莫家來說,這無疑是晴天霹靂。

    莫嬸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阿貝卻上前一步,仰頭看著張郎中,眼神清澈而堅定︰“郎中,您開藥吧。診金和藥錢,我來想辦法!我阿爹不能有事!”

    張郎中看著這個瘦小卻挺直了脊梁的女孩,目光落在她那雙滿是凍瘡和傷痕的光腳上,心中暗嘆。他寫下藥方,遞給莫嬸︰“先去抓三副,我帶了點應急的藥材,先煎一副給他服下。診金……日後再說吧。”

    這已是天大的仁慈。莫嬸千恩萬謝,接過藥方和藥材。

    阿貝卻認真地說︰“郎中,謝謝您!診金和藥錢,我一定會還的!我可以刺繡,我繡的花鳥可以賣錢!我還能捕魚,幫工!”

    張郎中擺了擺手,沒再多說,開始指導莫嬸如何煎藥。

    阿貝默默走到船頭,看著東方漸漸亮起的晨曦,染紅了河面。新的一天開始了,帶著沉重的藥方和養父病重的現實,也帶著她必須扛起的、更重的擔子。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貼身放著她從木匣里偷偷取出來的半塊玉佩。冰涼的玉石,在此刻,仿佛也感受到了她心中的決絕,微微發燙。

    親爹娘留下的擔子是什麼,她依然不知道。但眼下,養父養母的擔子,她已經別無選擇,必須用她這尚且稚嫩的肩膀,牢牢扛起。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帶著水腥味的空氣,眼神望向霧氣朦朧的河道遠方。

    滬上的瑩瑩在貧民窟的寒冷中握緊了玉佩,江南的阿貝在破曉的河面上堅定了目光。命運的雙生花,在不同的土壤里,同樣經歷著風霜雨雪的催折,卻也都頑強地,向著未知的明天,扎根,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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