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公館的書房燈火通明,直至深夜。
    齊嘯雲將白日所見所聞,包括與沈先生的談話以及偶遇豆子、發現貝貝線索之事,詳盡地稟告了父親齊世源。他只隱去了絹花一事,並非不信任父親,而是下意識地想保護那位遠在貧民窟、心靈手巧的姑娘,不願她因此受到任何額外的關注或風險。
    齊世源負手立于巨大的滬上地圖前,沉默地听著,面色凝重如鐵。當听到“黃老虎”及其背後可能的滬上大人物時,他的手指在地圖上太湖區域重重一點。
    “黃老虎...趙坤的觸手伸得比我想象的還要遠,還要快。”齊世源的聲音低沉而冷峻,“控制棉產區,扼住紡織業的咽喉,他這是要逼我們就範,甚至是想一口吞下整個滬上的紡織生意。”
    “父親,那我們...”齊嘯雲感受到事態的緊迫。
    “沈先生為人清高,不與世俗同流,但他提及‘黃老虎’時語氣忌憚,可見對方勢力已成氣候,且手段狠辣。”齊世源轉過身,目光銳利地看向兒子,“嘯雲,你這次做得很好。沈先生這條線不能斷,但要更加謹慎。至于那個孩子...”
    提到豆子,齊世源的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關切,有追憶,更有沉重的責任。
    “那半塊玉佩,以及他所說的‘貝貝’,極有可能指向的就是莫隆失蹤的小女兒。”齊世源走到書桌後,打開一個暗格,取出一本舊相冊,翻到其中一頁。
    泛黃的照片上是兩家人的合影。年輕的齊世源與莫隆並肩而立,意氣風發。旁邊是溫婉的林婉如和莫夫人。兩個小男孩站在前面,是幼年的齊嘯雲和莫家長子。而在莫夫人懷中,抱著兩個幾乎一模一樣的、粉雕玉琢的女嬰。
    “莫家出事那天,一片混亂。我們的人趕到時,只來得及救出瑩瑩和她的哥哥。貝貝...當時由奶奶抱著去後院曬太陽,混亂中奶娘遇害,貝貝就此失蹤。我們多方尋找,一直杳無音信,都以為...”齊世源的聲音有些沙啞,“沒想到,竟真有一線希望。”
    “豆子說,那是找到姐姐的憑證。他們的母親去年才病逝,之前一定帶著豆子苦苦尋找。”齊嘯雲心中酸澀,“父親,我們必須找到貝貝,也必須安置好豆子。”
    “這是自然。”齊世源合上相冊,語氣斬釘截鐵,“莫家的孩子,一個都不能再受苦。但此事必須絕對秘密進行。趙坤當年能誣陷莫隆,其情報網絡不可小覷。若讓他知道我們在尋找莫家失蹤的女兒,不僅貝貝有危險,豆子、甚至我們齊家,都會面臨更瘋狂的反撲。”
    他沉吟片刻,做出決斷︰“豆子那邊,我會派絕對可靠的人,暗中保護並接濟,但不能直接接到齊家,目標太大。你先通過你今日留下的渠道與他保持一絲聯系,獲取信任,但要萬分小心,切勿頻繁接觸。當務之急,是江南棉產之事。趙坤動作很快,我們必須更快。”
    “兒子明白。”齊嘯雲感到肩上的擔子陡然沉重了許多。商業博弈、家族恩怨、故人托孤...這些原本停留在父母交談和書本上的詞匯,如今化作具體而微的壓力,落在他十五歲的肩頭。
    “明日,你便隨我去華新紡廠。不僅要看生產,更要看賬目,看原料庫存,看人心向背。”齊世源規劃著,“同時,你要開始留意身邊的人,誰可信,誰可用,誰又可能是...別人的眼楮和耳朵。”
    這一夜,齊嘯雲久久未能入眠。月光透過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冷清的光斑。他取出那方潔白絹花,指尖輕輕撫過。瑩瑩巧手制成的花朵,仿佛帶著那個堅韌少女的不屈意志。而懷中那半塊粗糙玉佩的冰涼觸感,則提醒著他另一個流落未知角落的生命的苦難。
    姐姐貝貝,你在何方?弟弟豆子,又該如何護你周全?
    翌日開始,齊嘯雲的生活節奏驟然加快。不再是單純的讀書練武,而是跟隨父親出入工廠、賬房,接觸家族生意的核心。他天資聰穎,學得極快,但更讓他觸動的是工廠里工人們疲憊而焦慮的眼神,以及管理層在談及原料供應時的憂心忡忡。
    趙坤要打壓棉紡業的傳聞,早已像無形的風,吹遍了滬上的每一個角落,引發了陣陣寒意。
    這日午後,齊嘯雲借口向沈先生請教古文,再次登門。這一次,他帶上了家藏的珍本古籍作為禮物,更深得老先生歡心。
    談話間,齊嘯雲似是不經意地再次將話題引向太湖周邊的風土人情,特別是棉農的生存狀況。
    沈先生呷著茶,嘆息道︰“昨日剛收到舊日學生來信,提及‘黃老虎’愈發猖獗了。不僅強佔棉田,還控制了水路運輸,凡是不肯低價賣棉給他的農戶,棉花根本運不出去,只能爛在家里。听說...還出了人命,有個老農反抗,被打成重傷,沒熬過去。”
    齊嘯雲心中一震︰“官府不管嗎?”
    “管?”沈先生苦笑搖頭,“天高皇帝遠,那‘黃老虎’手眼通天,據說縣太爺都讓他三分。再加上他手底下養著一大批打手,凶悍得很,尋常百姓誰敢惹?”
    “先生可知那‘黃老虎’的大本營在何處?或是主要在哪幾個鎮子活動?”齊嘯雲追問。
    沈先生警覺地看了他一眼︰“世佷,你問得如此詳細,莫非齊先生真要插手此事?听老朽一句勸,強龍不壓地頭蛇,何況那地頭蛇背後還有過江的猛龍撐腰。令尊經商不易,當以穩妥為上。”
    齊嘯雲知道老先生是出于好意,連忙道︰“先生誤會了。家父只是擔憂原料來源,想避開是非之地,選擇相對安穩的產區合作。故而想了解哪些地方需格外留意。”
    沈先生神色稍緩,沉吟片刻,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下幾個鎮名︰“這幾個地方,近來尤不太平。若欲采購,暫時避開為妙。”
    齊嘯雲默默記下,鄭重道謝。
    離開沈先生寓所後,齊嘯雲並未直接回家,而是讓司機繞道去了外灘一家新開的西式咖啡館。據他所知,這里是不少洋行職員和年輕商人喜歡聚集的地方,信息流通快。
    他選了個靠窗的僻靜位置,要了杯咖啡,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店內客人,耳朵卻捕捉著周圍的談話片段。果然,不久就听到鄰桌幾個穿著時髦的年輕人在議論紛紛。
    “...听說了嗎?趙大亨要有大動作了!”
    “紡織業?他不是搞金融地產的嗎?”
    “這你就不懂了,這叫全產業鏈布局!听說要先掐死幾家大廠的原料,逼他們低頭...”
    “哪幾家要倒霉?”
    “華新估計跑不了,齊家跟趙大亨不對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嘖嘖,齊家這次怕是難熬...”
    齊嘯雲端著咖啡杯的手穩如磐石,心下卻寒意更甚。流言傳播如此之快,如此之準,顯然是有人故意放風,意在制造恐慌,動搖人心。
    就在這時,咖啡館的門被推開,一個穿著考究西裝、意氣風發的年輕男子走了進來,身邊跟著幾個趨奉之輩。齊嘯雲認得他,是趙坤的獨子,趙天偉。兩人在一些社交場合見過,但從未深交。
    趙天偉顯然也看到了獨坐的齊嘯雲,眼中閃過一絲戲謔,竟徑直走了過來。
    “喲,這不是齊少爺嗎?真是難得在這兒見到你。”趙天偉語氣輕佻,“怎麼一個人喝悶咖啡?听說齊家最近忙得很啊。”
    齊嘯雲放下咖啡杯,抬眼,神色平靜無波︰“勞趙少爺掛心,齊家一切如常。”
    趙天偉嗤笑一聲,俯下身,壓低聲音,語氣卻充滿挑釁︰“如常?但願吧。不過我勸齊少爺一句,有些渾水,不該  的別  ,有些人,不該找的別找。免得...惹火燒身。”
    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齊嘯雲一眼,帶著那幫人揚長而去。
    齊嘯雲坐在原地,背脊微微繃緊。趙天偉的話,听起來像是尋常的商業威脅,但那句“不該找的別找”,卻讓他心頭猛地一跳。
    他是在暗示莫家的事?還是知道了豆子的存在?
    一種無形的危機感,如冰冷的蛛網,悄然纏上心頭。
    他立刻起身結賬,快步離開咖啡館。坐進汽車,他對司機低聲道︰“不去約好的地方了,直接回家。”
    他原本計劃再去看看豆子是否按地址留下了信息,但趙天偉的警告讓他瞬間警惕。他不能冒這個險,絕不能因為自己的任何疏忽,給那個可憐的孩子帶來滅頂之災。
    車行駛在熙攘的街道上,齊嘯雲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繁華街景,卻感覺仿佛有一張無形的網正在收緊。商業上的明槍暗箭,尋找貝貝的渺茫希望,豆子的安危,趙家的威脅...千頭萬緒,紛至沓來。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只是一個聆听者和學習者。他必須開始行動,必須更加謹慎,也必須更快地成長。
    他輕輕握緊了口袋里的那半塊玉佩,冰冷的玉石已被他的體溫焐熱。
    蛛絲馬跡已現,暗流愈發洶涌。少年眼中的溫和漸漸沉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屬于獵手的銳利與沉靜。
    風暴將至,他必須做好準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