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才過正月,滬上的梧桐就已抽出嫩綠的新芽。莫公館庭院中的幾株西府海棠開得正盛,粉白的花朵簇擁在枝頭,微風過處,落英繽紛。
曉貝和曉瑩已經一歲半了,姐妹倆長得越發相似,若不是曉瑩眼角那顆小小的紅痣,就連日常照顧她們的奶媽有時也會認錯。
這日陽光正好,林氏讓奶媽將兩個女兒抱到庭院中曬太陽。曉貝剛學會走路不久,正是好動的時候,搖搖晃晃地在草地上追逐一只彩蝶;曉瑩則安靜地坐在母親身邊,小手捏著一朵落花,專注地打量著花瓣的紋路。
“夫人您看,二小姐這性子,真是沉靜得不像個孩子。”奶媽阿秀笑著說。
林氏輕柔地撫摸著曉瑩的頭發,眼中滿是慈愛︰“姐妹倆性子不同也好,將來互相幫襯著,總能周全些。”
正說著,曉貝一個踉蹌跌倒在草地上。阿秀剛要上前去扶,卻見小家伙自己爬了起來,拍拍小手,又繼續去追蝴蝶,嘴里還咿咿呀呀地叫著,渾然不覺疼痛。
“大小姐這性子,倒像極了老爺小時候。”忠伯不知何時站在一旁,笑著插話,“听老夫人說,老爺幼時也是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
林氏聞言,眼中掠過一絲憂色︰“老爺今日又早早出門了?近來他總是忙到深夜才歸。”
忠伯臉上的笑容淡去,壓低聲音︰“租界電力工程那邊又出事了。前日死了工人的家屬不肯和解,趙將軍的人在一旁煽風點火,今日又有一批記者去工地鬧事。老爺一早就去處理了。”
林氏嘆了口氣,將曉瑩摟得更緊了些︰“這趙坤為何總要與我們莫家過不去?莫家從未得罪過他。”
“樹大招風啊,夫人。”忠伯搖頭,“老爺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難免招人嫉恨。趙將軍如今手握兵權,野心勃勃,怕是看中了莫家的產業...”
話音未落,大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忠伯皺眉︰“我去看看。”
不一會兒,忠伯帶著一名衣衫襤褸、神色慌張的中年男子進來。那人一見林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夫人救命!夫人救命啊!”
林氏嚇了一跳,連忙讓阿秀將兩個孩子帶進屋里,這才問道︰“你是何人?有何事慢慢說。”
男子抬起頭,淚流滿面︰“小人是電力工程上的工頭劉三。今日工地又出了事故,一段剛架好的電線桿突然倒塌,砸傷了好幾個工人。趙將軍的人當場就把我抓起來,說是我偷工減料、玩忽職守,要軍法處置!我拼死跑出來,求夫人救救我!”
林氏聞言臉色發白︰“老爺知道此事嗎?”
“莫老板正在工地與趙將軍的人周旋,是他暗中讓我來找夫人的。”劉三磕頭如搗蒜,“小人冤枉啊!那些材料都是按規矩采購的,絕無偷工減料!分明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腳!”
忠伯連忙扶起劉三︰“夫人,此事非同小可。趙將軍這是要往老爺身上潑髒水啊!”
林氏強自鎮定,思索片刻道︰“忠伯,你先帶劉工頭去後面廂房安頓,務必保密。我這就打電話給齊老爺,請齊家出面周旋。”
就在這時,大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伴隨著粗魯的呼喝︰“開門!軍法處拿人!再不開門就撞了!”
忠伯臉色大變︰“這麼快就追來了!”
林氏當機立斷︰“快,帶劉工頭從後門走!去齊家求助!”
忠伯急忙拉著劉三向後院跑去。林氏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一口氣,向大門走去。
門一打開,幾名荷槍實彈的士兵就闖了進來,為首的是個面帶刀疤的軍官,正是趙坤的心腹副官馬彪。
“莫夫人,打擾了。”馬彪嘴上客氣,眼神卻凶狠如鷹,“我們追捕要犯劉三,有人看見他逃進了貴府,還請行個方便,讓我們搜一搜。”
林氏鎮定自若︰“馬副官說笑了,莫家豈會窩藏逃犯?怕是有人看錯了。”
馬彪冷笑︰“是不是看錯了,搜過便知。弟兄們,搜!”
士兵們應聲就要往里沖,林氏厲聲喝道︰“站住!莫公館豈是你們說搜就搜的地方?可有搜查令?”
馬彪嗤笑︰“軍法處拿人,不需要巡捕房的搜查令。莫夫人,勸你識相點,包庇逃犯可是重罪!”
雙方僵持之際,一輛黑色轎車疾馳而至,停在莫公館門前。莫隆從車上下來,面色鐵青。
“馬副官,好大的威風啊!”莫隆冷聲道,“帶兵擅闖民宅,是誰給你的權力?”
馬彪見莫隆回來,氣焰稍斂,但依舊強硬︰“莫老板,我們追捕要犯劉三,有人看見他逃進貴府。若是莫老板心中無鬼,何必阻攔我們搜查?”
莫隆目光如炬︰“劉工頭是否在莫家,我不清楚。但莫某行事光明磊落,不怕你們搜。只是——”他話鋒一轉,“若是搜不出人,馬副官當如何交代?”
馬彪一愣,顯然沒料到莫隆如此強硬。
莫隆繼續道︰“不如這樣,我請租界巡捕房的人來做見證,若是搜出劉三,莫某認罪伏法;若是搜不出,馬副官需當眾賠禮道歉,如何?”
馬彪眼神閃爍,顯然不敢答應。他心知劉三很可能已經被轉移,若是搜不出人,趙坤那邊不好交代。
僵持間,又一輛汽車駛來,齊天城帶著幾名租界巡捕房的警官下了車。
“怎麼回事?”齊天城掃視全場,不怒自威,“馬副官,帶兵闖入租界民居,可有工部局的手令?”
馬彪見齊家也插手此事,心知今日難以得手,只得悻悻道︰“既然是誤會,那就算了。我們走!”
士兵們撤走後,莫隆這才松了口氣,向齊天城拱手︰“多謝齊兄解圍。”
齊天城擺手︰“莫兄客氣了。趙坤此舉明顯是沖著莫家來的,你要早做打算。”
莫隆點頭,面色凝重︰“我明白。只是沒想到他如此迫不及待。”
二人進屋細談,林氏這才感到後怕,腿一軟幾乎站立不住。阿秀連忙扶住她︰“夫人,您沒事吧?”
林氏擺擺手,忽然想起什麼︰“孩子們呢?”
“在樓上睡著呢,方才的動靜沒驚著她們。”
林氏急忙上樓,見曉貝和曉瑩並排睡在小床上,呼吸均勻,對樓下發生的風波一無所知。曉貝的小手緊緊握著妹妹的衣角,曉瑩則抱著自己的半塊玉佩,睡得正香。
林氏坐在床邊,輕輕撫摸著兩個女兒的臉龐,眼中泛起淚光。她不敢想象,若是今日馬彪強行搜查,會嚇到孩子們怎樣。
當夜,莫隆很晚才回家。林氏一直等著他,見他滿臉疲憊,心疼不已。
“事情處理得怎麼樣了?”她為丈夫脫下外套,輕聲問道。
莫隆揉著太陽穴,嘆了口氣︰“劉三已經被齊家暗中送走了。但趙坤不會善罷甘休。今日之事,只是開始。”
他走到嬰兒床邊,看著熟睡中的女兒,眼神復雜︰“婉清,我有個想法...想送你和孩子們去香港暫避風頭。我在那邊有些產業,足以安身。”
林氏一驚︰“這麼嚴重?非要離開滬上不可嗎?”
莫隆沉重地點頭︰“趙坤如今權勢燻天,又明顯針對莫家。我擔心...擔心他會對你們下手。”他輕輕握住曉貝的小手,“我不能拿你們的安全冒險。”
林氏沉默片刻,堅定地搖頭︰“不,我不走。莫家有難,我豈能獨自逃避?我們要在一起,共同面對。”
“可是孩子們...”
“孩子們我會保護好。”林氏看向兩個女兒,“況且如今局勢未明,貿然離開反而顯得心虛。不如以靜制動,看看趙坤下一步要如何。”
莫隆凝視妻子良久,終于嘆了口氣︰“你說得對。但我們要做好萬全準備。”
他走到書桌前,取出一個精致的木盒,打開後里面是幾份地契和一些金銀細軟。
“這些你收好,藏在穩妥的地方。萬一...萬一有什麼不測,足以維持你和孩子們的生活。”
林氏接過木盒,手微微顫抖︰“不會到那一步的...”
莫隆將她摟入懷中︰“但願如此。”
接下來的日子,莫公館表面平靜,暗地里卻戒備森嚴。莫隆增派了護院家丁,出入也更加謹慎。但出乎意料的是,趙坤那邊反而安靜下來,再沒有來找麻煩。
就在莫隆稍稍放松警惕時,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
四月初的一個清晨,莫隆剛準備出門,一群警察突然闖入莫公館,出示逮捕令。
“莫隆,你涉嫌通敵叛國,這是逮捕令!跟我們走一趟!”為首的警官厲聲道。
林氏聞聲從樓上奔下,臉色慘白︰“你們胡說!老爺怎麼可能通敵叛國!”
莫隆鎮定地握住妻子的手︰“婉清,別怕。清者自清,我跟他們去一趟說清楚就是了。”
他轉身對警官道︰“我可以跟你們走,但請允許我與夫人說幾句話。”
警官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莫隆將林氏拉到一旁,低聲道︰“記住我說的話,保護好孩子們。若是...若是我回不來,就去香港找陳老板,他會幫你們。”
林氏淚如雨下,緊緊抓住丈夫的手︰“不會的,你不會有事...”
莫隆深深看了妻子一眼,又望向樓上︰“別讓孩子們看到...”
話未說完,警官已經上前︰“莫老板,時間到了。”
莫隆被帶走了。林氏癱坐在地,失聲痛哭。
哭聲驚醒了樓上的孩子。曉貝和曉瑩被奶媽抱下來,看到母親哭泣,都嚇壞了。曉貝哇哇大哭,曉瑩則睜著驚恐的大眼楮,小手緊緊攥著玉佩。
忠伯急忙扶起林氏︰“夫人,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得趕緊想辦法救老爺啊!”
林氏強忍悲痛,擦干眼淚︰“忠伯,你去打听一下,老爺被帶去了哪里。阿秀,照顧好孩子們。”
她起身走到電話旁,顫抖著手撥通了齊家的號碼。
然而更壞的消息接踵而至。不到一個時辰,又有一隊士兵闖入莫公館,出示了查封令。
“經查實,莫隆通敵叛國,罪證確鑿!現查封莫家所有產業!宅邸內一應人等,即刻離開!”軍官冷冰冰地宣布。
林氏如遭雷擊,幾乎站立不穩︰“罪證確鑿?什麼罪證?我們要見老爺!”
“莫隆已押入大牢,等候審判!閑雜人等不得探視!趕快收拾東西離開!”軍官毫不留情地揮手,士兵們開始驅趕僕從,貼封條。
場面一片混亂。僕從們驚慌失措,四處奔逃。曉貝和曉瑩被嚇壞了,大哭不止。
林氏在忠伯和阿秀的幫助下,匆忙收拾了一些細軟和孩子們的用品,被士兵強行趕出了莫公館。
站在熟悉的門前,看著大門被貼上封條,林氏抱著兩個女兒,淚流滿面。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她從養尊處優的莫夫人,變成了無家可歸的囚犯家屬。
“夫人,現在怎麼辦?”忠伯老淚縱橫。
林氏咬緊牙關︰“先找個小旅館安頓下來。然後去找齊家,他們一定能有辦法。”
然而當他們趕到齊公館時,卻發現齊家大門緊閉,門房告知齊老爺一早就出門了,不知何時歸來。
林氏心中一驚,隱約感到不安。齊家是否也受到了牽連?
無奈之下,他們只得在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館暫住。曉貝和曉瑩似乎感受到家中巨變,異常乖巧安靜,不哭不鬧,只是緊緊依偎在母親身邊。
夜深人靜,兩個孩子睡熟後,林氏取出那半塊玉佩,貼在臉頰上,淚水無聲滑落。
“隆哥,你在哪里?我們該怎麼辦...”她低聲啜泣,前所未有的無助和恐懼籠罩著她。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輕微的敲門聲。林氏一驚,警惕地問︰“誰?”
“夫人,是我,阿秀。”門外是奶媽壓低的聲音。
林氏開門,見阿秀神色慌張地進來,手中拿著一個信封。
“剛才有個陌生小孩送來這封信,說是給夫人的。”
林氏急忙拆開信封,里面只有一行字︰
“明日午時,城隍廟後門,事關莫先生安危。”
沒有署名,字跡陌生。
林氏的手微微顫抖。這是陷阱,還是真的希望?她該不該去?
看著床上熟睡的女兒,她握緊了手中的玉佩。
無論如何,為了丈夫,為了孩子,她必須冒險一試。
窗外,夜色深沉,風雨欲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