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朝陽溝上空的晨霧還沒散盡,第一聲雞鳴就跟拉響的警報似的,尖銳地劃破了寧靜。
李家的灶房里,王淑芬已經圍著鍋台轉悠開了。
大鐵鍋里的小米粥正“咕嘟咕嘟”地翻滾,金黃的米油被頂上來,又滾下去,濃郁的米香混著柴火的清香,鑽進人的鼻孔里,勾得人肚子里的饞蟲直叫喚。鍋邊上,新蒸的大白饅頭碼得整整齊齊,一個個暄軟白胖,熱氣騰騰。
飯桌上,李山峰今天的表現堪稱典範。
他端著自己的大海碗,腦袋幾乎要埋進碗里,一聲不吭,呼嚕呼嚕地喝著粥。
前幾天晚上那頓讓他心驚肉跳的宵夜,後勁兒實在是太大了。他媽王淑芬手里那根在燈光下閃著寒光的納鞋底錐子,在他腦子里來回播放了一宿。他今天早上眼皮底下都是青的,愣是沒睡踏實。
所以,他現在乖巧得不像話,連夾咸菜都用筷子尖兒,生怕弄出一點動靜,再觸了他媽的霉頭。
一頓早飯在詭異的安靜中吃完。
李衛東叼著旱煙袋,扛起鋤頭下地去了。王淑芬也收拾了碗筷,端起院子里那一大盆髒衣服,看樣子是準備去河邊,跟屯子里的娘們兒們開“洗刷大會”。
李山峰在屋里磨蹭了半天,直到感覺他媽的耐心快要告罄,才慢吞吞地背上那個洗得發白、帶補丁的舊書包。
他走出屋門,準備去上學。
腳步邁出堂屋門檻,他下意識地就往院牆根兒那邊瞟了一眼。
那里,本該停著他人生中的第一輛“寶馬”。
可這一眼瞟過去,李山峰整個人都定住了。
院牆根底下,除了幾塊墊牆腳的青石,空空如也。
他不敢相信,使勁揉了揉自己的眼楮,又用力地眨了眨,再看過去。
還是空的。
憑空消失了!
“我自行車呢?”
李山峰的腦子“嗡”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
他背上的書包都忘了,三步並作兩步,跟個小炮彈似的就沖了過去。
他圍著那塊空地來來回回地轉圈,眼楮瞪得溜圓,幾乎要把地面看出個洞來。他又趴在地上,連牆角的磚頭縫都仔仔細細地瞅了一遍。
沒有。
什麼都沒有。
不是……我辣麼大一個二八大杠哪去了?
昨天晚上,他睡前還特意跑出來看過一眼,月光下,那車身的烤漆泛著幽幽的光,美得讓他心都醉了。
怎麼睡一覺起來,就沒了呢?
一股無法形容的巨大恐慌,混雜著滔天的委屈,猛地沖上了他的心頭,堵得他喉嚨發緊,鼻子發酸。
那可是他二哥的車啊!
是嶄新的!
賊!
家里進賊了!
一想到這個最壞的可能,李山峰的眼淚“唰”一下就涌了上來,在眼眶里打轉。
就在這時,王淑芬端著一個已經空了的木盆,從屋里走了出來。她看見李山峰跟個沒頭蒼蠅似的在院子里亂轉,嘴里還念念有詞,眉頭當即就是一皺。
“老三,你不上學,擱那嘎達跟個大神兒似的跳來跳去,嘎哈呢?”
王淑芬的聲音還是那麼洪亮,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咋地,皮子又緊了,想讓我給你松松?”
李山峰一听見他媽的聲音,那感覺,就跟在黑暗里看見了燈塔,他猛地回過頭,積攢的委屈瞬間決堤,帶著哭腔就喊了出來。
“媽!我自行車呢?我自行車沒了!”
“啥自行車沒了?”
王淑芬把手里的木盆往旁邊一放,順手將盆里剩下的一點水“嘩啦”一聲潑進了門口的壕溝里。她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做完了才擦了擦手,漫不經心地瞥了李山峰一眼。
“咋咋呼呼的,還能哪去了?讓你二哥騎走了唄。”
“我二哥騎走了?”
李山峰當場愣住了,眼淚還掛在睫毛上。他那轉得飛快的小腦袋瓜,一時間有點處理不了這個信息。
“昂。”
王淑芬說得雲淡風輕,就跟說今天早上吃了兩個饅頭一樣平常。
“你二哥一大早就出門了,說是去省城辦事兒,就把你那車騎走了。”
“啊?”
李山峰徹底傻眼了。
他二哥……騎著他的車……去了省城?
一個巨大的問號在他腦門上盤旋。
那我咋上學啊媽?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把心里最直接的困惑給問了出來。
王淑芬一听這話,剛還舒展的眉頭瞬間又擰緊了。
她停下腳步,轉過身,雙手熟練地往腰上那麼一掐,擺出了她經典的、準備跟人吵架的姿勢,斜著眼楮,從上到下地打量著李山峰。
“你以前咋去的?”
那眼神,那語氣,那姿態,組合在一起,就翻譯成了一句話︰你小子今天是不是存心找茬?
李山峰被他媽這眼神看得一哆嗦,後脖頸子發涼,下意識地就老實回答道。
“腿著去啊……”
“那不就結了!”
王淑芬滿意地點了點頭,掐著腰的手也放了下來,那眼神里充滿了“算你小子識相”的意味。
“有腿有腳的,走兩步路能累死你?趕緊滾去上學!別在這兒給我磨磨唧唧的,耽誤我洗衣服!”
李山峰如喪考妣。
他呆呆地看著他媽那不容置疑的、端著盆遠去的背影,又轉頭看了看那片空蕩蕩的牆根。
他懸著的心,終于是碎了。
碎得跟餃子餡似的。
他的新車啊!
就這麼……沒了!
他拖著兩條仿佛灌了鉛的腿,一步,一步,磨磨蹭蹭地朝著院門外走去。
他每走一步,還要三回頭,望向那片傷心地。
那小小的、孤單的背影,充滿了無盡的落寞和淒涼。
王淑芬站在院子當中,看著自家老三那哏哏次次、一步能挪半天的德行,也是來氣。
她清了清嗓子,不急不徐地,用一種音量不大,卻剛好能清晰傳進李山峰耳朵里的聲音,自言自語般地說道。
“哎,我听說啊,你們王老師說了,這學期誰要是敢遲到,就直接拿大板子抽屁股。有些人啊,這要是萬一在學校挨了揍,不知道回家來,會不會被我再給開開皮?”
那略顯落寞的小小背影,在听到“開皮”兩個字的時候,猛地一震!
李山峰感覺自己的屁股蛋子後面,瞬間涼颼颼的,像是被北風吹過。
他腦子里,條件反射般地就浮現出了兩幅極其恐怖的畫面。
一幅,是在學校的辦公室里。他們那個有點禿頂的班主任王老師,手里正拿著那塊專門用來懲罰調皮學生的、又寬又厚的松木板子,正沖著他,露出了一個和藹可親的、牙齒很黃的笑容。
另一幅,是在自家的院子里。他媽王淑芬,手里拿著那根磨得 亮、專門用來納鞋底的、明晃晃的錐子,也正沖著他,笑得一臉慈祥。
“啊——!”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強烈的求生欲,瞬間就戰勝了失去自行車的巨大悲痛。
李山峰再也顧不上傷心了。
他甩開兩條小短腿,使出了從昨天晚飯到今天早飯積攢的全部力氣,朝著學校的方向,瘋狂地沖了過去。
一邊跑,他心里頭還在那兒用盡全身力氣,悲憤地吶喊著︰
二哥啊!
我可是你親老弟啊!
你咋能這麼對我啊!
你還我自行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