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整個朝陽溝還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寂靜里,只有東邊天際線泛起了一絲魚肚白。
    可老常家的大院里,已經是燈火通明,人聲嘈雜。
    李山河帶著彪子,頂著一身寒氣推門進來的時候,院子里外屋地里,已經有不少人了。
    當院西邊是靈堂,老常太太的壽材就停在靈棚正中間,一口黑漆漆的棺材,看著就透著一股子沉重。
    靈前點著兩根白蠟,煙霧繚繞,香火味兒混著紙錢味兒,彌漫了整個屋子。
    東屋里,一幫子老爺們正吵吵把火地推著牌九,一個個眼珠子通紅,布滿了血絲,一看就是熬了一宿。
    這是東北農村的習俗,叫“陪夜”,得有響動,不能讓屋里冷清了。
    外屋地里,一群婦女也沒閑著,燒火的,擇菜的,和面的,都在為早上的這頓飯忙活著。
    空氣里飄著柴火和飯菜的香氣,沖淡了不少悲傷的氣氛。
    李山河和彪子一進來,屋里的人紛紛停下手里的活計,扭頭看過來。
    “山河來了。”
    “趕緊,快進屋坐。”
    常秀娥正拿著大鐵勺在鍋里攪和,一見李山河,連忙放下勺子,用圍裙擦了擦手,快步迎了上來。
    她眼圈還是紅腫的,但精神頭比前天強了不少,臉上帶著一股子強撐起來的忙碌。
    “山河兄弟,可算來了。快,帶著彪子趕緊找地方坐。”她一邊說著,一邊拉著李山河往屋里讓,“外面冷,趕緊喝口熱乎的暖和暖和身子。”
    她不由分說,轉身就從灶台上的大鍋里,用馬勺舀了滿滿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湯,遞到李山河跟前。
    那湯是用雞蛋、木耳、干豆腐,蒜苗燴的,上面飄著幾點蔥花和香油,聞著就鮮亮。
    “大姐,你忙你的,我們自個兒來就行。”李山河客氣了一句,但也沒推辭,接過了碗。
    這大早上的,天寒地凍,肚子里空空如也,能有這麼一碗熱湯下肚,那真是神仙日子。
    他把碗遞給旁邊的彪子,彪子也不客氣,接過來“咕咚”就是一大口。
    “ !得勁!”彪子燙得直咧嘴,哈著白氣,那張憨厚的臉上滿是舒坦。
    常秀娥看他們喝了,臉上才露出一絲真切的笑容,又轉身去給李山河盛了一碗。
    李山河端著碗,學著彪子的樣,也喝了一大口。
    滾燙的湯順著喉嚨滑進胃里,一股暖流瞬間就沖向了四肢百骸。
    身上那股子從外面帶進來的寒氣,一下子就被驅散得干干淨淨。
    整個人,從里到外都透著一股子舒坦,就跟被激活了似的。
    他三兩口就把一碗湯喝了個底朝天,連湯帶菜吃得干干淨淨,把碗遞還給常秀娥。
    “大姐,再給來一碗。”
    “哎,好 !”常秀娥脆生生地應了一聲,接過碗又給他滿滿地盛了一碗。
    彪子也把碗遞了過去︰“嬸子,俺也再來一碗!”
    常秀娥看著這叔佷倆跟餓死鬼投胎似的吃相,心里頭那點因為辦喪事的慌亂和悲傷,好像都被沖淡了不少。
    家里有這些能吃能喝的壯勞力撐著,天就塌不下來。
    她一邊給兩人盛湯,一邊從旁邊案板上的大笸籮里拿了兩個大饅頭,塞到兩人手里。
    “慢點吃,還有干糧,管夠。”
    李山河接過還帶著熱氣的白面饅頭,心里頭也是一陣感慨。
    這就是農村的白事。
    雖然悲傷,但更多的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扶持。
    東家有事,西家幫忙,一村子的人都過來搭把手,出力的出力,出東西的出東西。
    這種凝聚力,是城里那些高樓大廈里的鄰居,一輩子都體會不到的。
    他咬了一口饅頭,就著鮮美的素燴湯,吃得格外香甜。
    這頓飯,不光是填飽了肚子,更是讓他感受到了那種久違的人情味兒。
    他一邊吃,一邊拿眼楮掃著屋里屋外忙碌的人群,心里頭那點因為要上山而產生的緊張感,也漸漸平復了下來。
    有這麼多人情托著底,他李山河,沒啥好怕的。
    李山河和彪子正呼嚕呼嚕地喝著湯,東屋里那幫熬了一宿的老爺們也聞著味兒出來了。
    為首的是村里的張二大爺和孫大爺,倆人歲時熬了一宿,精神頭卻足得很,是村里紅白喜事上絕對的中流砥柱,啥事兒都離不開他們。
    “哎呦,二河來了啊。”張二大爺端著個空碗,一邊讓常秀娥給盛湯,一邊走到李山河身邊坐下。
    “二大爺,您老一宿沒睡啊?”李山河嘴里嚼著饅頭,含糊不清地打了聲招呼。
    “那可不,你常奶走了,這是大事兒,咱當小輩的,咋也得送好最後一程不是。”張二大爺吸溜了一口熱湯,舒坦地長出了一口氣,這才轉頭看著李山河,臉上帶著點笑意問道︰“二河,听秀娥說,今兒個你帶人上山給你常奶拾掇地方去?”
    李山河點點頭︰“嗯,昨天就說好了的。”
    旁邊的孫大爺也湊了過來,臉上帶著點擔憂︰“是啊二河,就你們幾個小的去,能行不?那山上的地,可不好挖。要不,俺們幾個老家伙也跟著你們一塊兒去吧,人多,家伙什也多,干活快當,有個照應。”
    孫大爺這話一說,旁邊幾個剛從牌桌上下來的中年漢子也紛紛附和。
    “就是啊山河,多去幾個人,總沒壞處。”
    “山上黑燈瞎火的,還是人多點膽壯。”
    李山河還沒說話,旁邊的彪子就把胸脯拍得“  ”響,大著嗓門說道︰“張爺,孫爺,你們就擎好吧!這事兒還用得著你們上手?俺二叔出馬,一個頂倆!再加上我,還有那幫年輕後生,挖個坑那還不是手拿把掐的事兒?你們就放心吧,沒事兒!”
    這話說得,那叫一個自信。
    李山河听得直想給他後腦勺來一下,這虎逼玩意兒,啥時候都改不了這吹牛的毛病。
    他惡狠狠地瞪了彪子一眼,才轉過頭,對著張二大爺和孫大爺他們,換上了一副笑臉。
    “大爺們,謝謝你們了,心意我領了。不過這事兒啊,真不用你們跟著跑一趟。”
    他把嘴里的饅頭咽下去,喝了口湯潤了潤嗓子,才接著說道︰“我跟彪子,再拉上村里幾個有勁兒的小伙子,足夠了。你們都是長輩,這大冷天的,跟著我們上山下山的,再給凍著了,那不是我的罪過了嗎?”
    “再說了,”李山河話鋒一轉,指了指西屋的方向,“您二位可是今天的主力。一會兒送老太太上山,那八大金剛,可少不了您二位在里頭壓陣。您要是跟著我們去挖坑了,這抬棺的活兒,找誰去啊?那幫小年輕毛毛躁躁的,壓不住陣腳,萬一路上出點啥岔子,那可就麻煩了。”
    東北這邊的風俗,出殯抬棺的,叫“八大金剛”。
    這可不是隨便誰都能干的活兒。一般都得是村里結了婚、生了孩子的壯勞力,還得是家里頭沒啥喪事的,圖個吉利。
    這八個人里頭,還得有那麼一兩個德高望重、經驗豐富的老人跟著,負責喊號子,指揮節奏,壓住陣腳。
    這張二大爺和孫大爺,就是干這個的行家。
    李山河這話一說出來,張二大爺和孫大爺對視了一眼,都覺得在理。
    “嘿,你瞧我這腦子。”張二大爺一拍大腿,“光想著幫你們干活,把這茬給忘了。二河說的對,送你常奶上山,這可是頭等大事,馬虎不得。”
    孫大爺也點了點頭︰“是這個理兒。那行,二河,那上山挖坑的事兒,就交給你們年輕人了。你們多加小心,早去早回。”
    “放心吧,大爺。”李山河應承下來。
    他心里清楚,老常太太特意交代了,讓他找“膽子大的後生”,還說了那些神神叨叨的話,這事兒就透著邪乎。
    張二大爺他們年紀大了,陽氣弱,真要是跟著去了,萬一踫上點啥不干淨的東西,沖撞了,那可就麻煩了。
    他這麼說,既是給足了兩位老人的面子,又不動聲色地把他們給勸住了,兩全其美。
    一頓早飯吃完,天色也亮堂了不少。
    李山河抹了把嘴,站起身。
    “大爺們,你們慢吃著,我得去招呼人手了。”
    “去吧去吧,正事要緊。”
    李山河沖著屋里人點了點頭,帶著彪子,走出了熱氣騰騰的屋子,重新站到了院子里冰冷的空氣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