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河松開扶著彪子的手,從兜里掏出火柴,“嚓”的一聲劃著,先湊過去把彪子嘴里叼著的那根煙給點著了,然後才給自己點上。
    紅亮的火星在黑暗中閃爍,兩人的臉在煙霧中若隱隱現。
    李山河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煙氣灌進肺里,讓他感覺渾身上下都通透了。他吐出一口長長的煙霧,隨口問道︰“幾點了?”
    彪子抬起手腕,借著月光,費勁巴拉地瞅了眼手腕上那塊手表。
    “三點咧,二叔!剛過三點!”
    三點。
    李山河點點頭,時間差不多。
    從村里到後山老常家的墳地,走路得一個多鐘頭,現在出發,到了那兒天也該蒙蒙亮了,正好干活。
    他把手里的煙抽了一半,扔在地上用腳碾滅,轉身回了屋。
    “你等著,我拾掇一下。”
    他也沒開燈,就借著月光,走到水缸邊,用葫蘆瓢蒯了滿滿一瓢涼水,連猶豫都沒有,直接從頭頂上就澆了下去。
    “嘩啦!”
    冰冷的井水順著頭發流到臉上,再流進脖子里,激得他渾身一個哆嗦。
    那點殘存的睡意,這下子是徹徹底底地被澆沒了,整個人精神頭瞬間就上來了。
    他胡亂用毛巾抹了把臉,走到倉房,把那桿靠在牆上的五六半給抄了起來。
    槍身冰涼,入手沉重,熟悉的觸感讓他心里頭瞬間就踏實了不少。
    他又從櫃子里翻出那個軍綠色的帆布水帶,擰開蓋子,沒往里頭灌水,而是直接把炕桌上半瓶沒喝完的高度白酒給倒了進去。
    水在山上不缺,有的是山泉。但這酒,關鍵時候能驅寒,能壯膽,比水好使。
    最後,他把一長串壓得滿滿的子彈帶斜著往身上一挎,又拿了兩把開山刀,一把別在自己腰上,另一把扔給了門口的彪子。
    “拿著!”
    “好 !”彪子一把接住,順手就別在了自己的腰帶上,還拍了拍刀柄,一臉的興奮。
    李山河扛上那把鐵鍬,彪子則扛起那柄尖鎬,兩人就這麼走出了院子。
    剛走出院門沒多遠,李山河像是想起了什麼,腳步一頓,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就在他回頭的一瞬間,西屋的窗戶里,一豆昏黃的燈光,亮了起來。
    是煤油燈的光。
    那光亮不強,卻像一把小刷子,把他心里頭最柔軟的那個地方,給輕輕地刷了一下。
    他知道,是田玉蘭醒了。或許,她根本就沒睡踏實,從他起身的那一刻,她就醒了。
    她沒有出來,也沒有喊他,只是默默地點亮了那盞燈。
    這盞燈,不是為了給他照亮。這黑燈瞎火的,隔著院牆,也照不了多遠。
    她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他,家里有人醒著,有人在等他。
    不管你在外面干什麼,不管你走多遠,家里,永遠有盞燈為你亮著,永遠有人在等你回家。
    李山河的心,一下子就熱乎乎、沉甸甸的。他沒再回頭,只是扛著鐵鍬,大步流星地朝著村子東頭走去。
    彪子扛著鎬頭,屁顛屁顛地跟在他身後,腳下踩著土路,發出“沙沙”的聲響。
    走在寂靜的村路上,兩邊都是黑漆漆的房子,偶爾能听見一兩聲狗叫,很快又安靜下去。
    彪子憋不住話,跟在後面小聲問道︰“二叔,常奶不是讓咱再找幾個膽子大的後生嗎?咱上哪兒找去啊?這會兒人家不都還在被窩里拱媳婦呢嘛。”
    李山河頭也沒回,聲音在夜色里顯得很平穩︰“著啥急。今天老常家辦白事,全村但凡是沾點親、帶點故的壯勞力,都得過去撈忙。到時候人烏央烏央的,還怕找不到幾個能扛活的?”
    “那……常奶說那事兒,邪乎得很,萬一把人家嚇著了咋整?”彪子還是有點不放心。
    李山河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語氣里帶著一股子混不吝的勁兒︰“怕個逑。到時候就跟他們說,是去給老太太挖坑的,活兒不累,干完了管一頓大席,外加兩包‘大生產’。有的是人搶著干。”
    “至于山上那點事兒,”李山河頓了頓,“天塌下來,有咱倆扛著。他們就出個力氣,還能有啥事?再說了,有二叔我在,你怕啥?”
    彪子一听這話,心里頭立馬就敞亮了。
    也是哈!有二叔在,怕個蛋!二叔是誰?朝陽溝小太歲!連山里的熊瞎子和狼王都干趴下了,還能怕幾個鬼影子?
    他嘿嘿一笑,扛著鎬頭,走得更有勁了。
    “二叔,你說的對!有咱倆在,啥事沒有!”
    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地走著,沉默了一會兒,彪子又開了口,聲音比剛才低了點,也認真了不少。
    “二叔。”
    “嗯?”李山河嘴皮子都沒動,就從鼻子里應了一聲。
    只听彪子在後面繼續說道︰“二叔,俺尋思著……萬一,俺是說萬一啊,到時候真有啥事,天塌下來了,俺給你扛著!”
    李山河的腳步,不易察覺地頓了一下。
    彪子還在那兒自顧自地說著,語氣那叫一個鄭重︰“俺沒你那腦子,也不會說話。但俺有力氣,也不怕死。真要是有個好歹,你別管俺,你先走。你得活著,家里那一大家子人,還有咱這幫兄弟,都指著你呢。你可不能出事。”
    “等回去了,你就跟俺媳婦娟子說,就說俺彪子這輩子沒白活,跟了二叔你,吃香的喝辣的,還娶上媳婦了,值了!”
    “還有,二叔,你得幫俺照顧好娟子。她那人, 得很,但心眼不壞。你要是……你要是看她可憐,就……就讓她再給你生個娃。…”
    “啪!”
    一聲清脆響亮的大脖溜子,結結實實地抽在了彪子的後脖頸子上,打斷了他那越說越離譜的“遺言”。
    “去你爹的!”李山河轉過身,又好氣又好笑地罵道,“你他娘的還沒上山呢,就擱這兒安排上後事了?還讓你媳婦給我生娃?”
    彪子被抽得一個趔趄,捂著火辣辣的後脖頸子,一臉的委屈和不解︰“二叔,俺……俺這不是說正經的嘛……”
    “正經你個頭!”李山河瞪了他一眼,“自己媳婦自己養去,我給你養算怎麼回事兒!”
    說完,他看著彪子那副委屈巴巴的熊樣,自個兒也忍不住樂了。
    彪子愣了半天,好像才咂摸出李山河話里的意思,那張憨厚的臉,也跟著樂開了花,嘿嘿嘿地傻笑著。
    兩人就這麼在寂靜的村路上笑鬧著,之前那點因為未知而帶來的壓抑氣氛,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
    笑鬧過後,兩人繼續朝著村東頭的老常家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