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
吳有全一句話,讓東屋里的一切聲音都消失了。
仿佛連炕洞里柴火燃燒的“ 啪”聲,都被這三個字掐斷了。
劉惠蘭手里那塊擦碗的抹布,“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她的褲腳,她卻毫無知覺。
她整個人僵在原地。
她嘴巴微微張著,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只是死死盯著自己的兒子,眼神里寫滿了驚駭與陌生。
“弟,你說啥胡話呢!”
吳白蓮的尖叫刺破了這片死寂。
她一把抓住弟弟的胳膊,指甲因激動深深陷進他的皮肉里︰“啥叫不想考大學了?你知不知道你為了今天吃了多少苦?現在就差臨門一腳了,你發什麼瘋!”
整個屋子里,只有李山河沒有立刻出聲。
他甚至連坐姿都沒變,只是眼神里最後一絲閑適也消失無蹤。
他的目光驟然收緊,像釘子一樣扎在吳有全那張蒼白又倔強的臉上。
他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
吳有全這小子,骨子里有股擰勁,絕不是半途而廢的人。
他這麼說,一定有他自以為是的“理由”。
李山河這份超出常人的冷靜,反而成了定海神針,讓慌亂的劉惠蘭和吳白蓮瞬間找到了主心骨。
她們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把所有希望,都投向了這個家里的新頂梁柱。
屋里安靜得能听見彼此的心跳聲。
李山河沉默了足足十幾秒,才開口,聲音低沉,從喉嚨深處發出。
“為啥?”
沒有質問,沒有怒火,只有兩個字。
吳有全似乎沒料到姐夫會是這種反應,他下意識抬頭,撞上李山河那雙能看透人心的眼楮,心里的慌亂竟奇跡般地平復了些。
他咽了口唾沫,像是要把所有的勇氣都吞進肚里。
然後,他把自己憋了許久的話,一股腦地全倒了出來。
“姐夫,娘,我知道你們為我好,可……可我不想再拖累家里了。”
他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像小石頭,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咱家的情況,你們也知道。娘一個人拉扯我跟姐不容易,現在姐嫁了人,家里就剩我一個勞力。我尋思著,考大學得四年,四年之後才能掙錢。這四年,學費、生活費,得花多少錢?我不想再讓娘那麼辛苦了。”
他停頓了一下,攥著作業本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指節泛白。
“我打听過了,除了大學,還有一種叫‘大專’的,念三年就能畢業。而且,大專的分數線比大學低,我考上的把握更大。等我念完大專,就能早一年參加工作,早一年掙工資,早一年補貼家用,讓娘也早點享享福。”
他說完了。
屋子里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劉惠蘭和吳白蓮都听傻了。
她們是土生土長的農村婦女,一輩子沒出過遠門,哪里知道大學和大專的天差地別。
在她們樸素的認知里,只要能跳出農門,端上國家的鐵飯碗,就是祖墳冒青煙的天大好事。
吳有全這番話,听起來條條是道,句句在理,孝順得讓人心疼。
劉惠蘭的眼圈瞬間就紅了。
她看著自己懂事的兒子,心里又酸又疼,又感動又驕傲。
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棉花堵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最後,她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李山河。
“姑爺……這……這大專和大學,有啥不一樣?不都是念書,出來當干部嗎?”她聲音發顫,生怕自己問錯了。
吳白蓮也是滿臉迷茫,她雖嫁到李家,見了些世面,但對這些事,同樣是一知半解。
李山河看著她們娘仨。
看著吳有全那張因為營養不良而瘦弱,卻偏偏寫滿了“我為這個家犧牲”的執拗臉龐。
一股燥熱的怒意,從他胸腔深處猛地撞了上來,沿著血管沖向四肢。
這股火,不是沖著吳有全的孝心。
是沖著他那該死的短視!
他一個從幾十年後回來的人,太清楚這兩者之間那道看不見的鴻溝了!
八十年代初期,大學和大專,畢業分配或許差距不大,都能混個干部身份。
但是,未來呢?
未來的發展,是天壤之別!
大學,尤其是重點大學,出來的是國之棟梁,是未來的工程師、科學家,是走上領導崗位的高級干部。
而大專,更多的是高級技術工人,是補充到各個工廠企業里的中層。
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起點不同,天花板更是雲泥之別!
吳有全在干什麼?
他是在用他一輩子的前途,去換那可憐的一年時間和每個月幾十塊錢!
這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不!
這他媽是撿了顆芝麻,把整片西瓜地都給一把火燒了!
李山河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轉為鐵青。
他下頜的線條繃得死緊。
他知道,跟這個窮怕了的少年講道理,是行不通的。
窮怕了的人,眼光天然就短。
他們看不到十年、二十年後的遠景,只能看到眼前那點能攥在手里的安全感。
想把這頭 驢從懸崖邊上拉回來,唯一的辦法,就是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
把他那套自以為是的“孝順”理論,當場砸個粉碎!
李山河眼神里的所有情緒,瞬間褪得一干二淨,只剩下冰冷的決斷。
他一言不發。
在娘仨幾乎停止呼吸的注視下,李山河動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抬起手。
然後,伸進了自己懷里那個鼓鼓囊囊的口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