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擺在了熱乎乎的土炕上。
    土炕燒得滾燙,坐上去屁股都有些發燙,但那股子暖意順著脊梁骨往上躥,驅散了身上最後一絲寒氣。
    一大盤金黃噴香的臘肉炒蒜苗,蒜苗的清香和臘肉的咸香混在一起,勾得人肚子里的饞蟲直叫喚。一盤厚墩墩的攤雞蛋,金燦燦的,邊上帶著點焦,看著就實在。還有一盆熱氣騰騰的酸菜湯,酸味撲鼻,解膩開胃。
    這在80年代的農村,絕對是招待頂了天貴客的席面。
    劉惠蘭手里拿著筷子,幾乎就沒往自己碗里夾過菜。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李山河身上。
    “姑爺,快吃,多吃點!趕了一上午路,下午還得下地,可得吃飽了!”
    她一邊說,一邊又夾起一塊最大最肥的臘肉,顫巍巍地就要往李山河碗里放。那小小的炕桌上,李山河面前的粗瓷大碗里,肉和雞蛋已經堆成了一座小山。
    “媽,夠了夠了,您也吃,別光顧著我。”
    李山河有點招架不住這種熱情,他伸出筷子,在半道上穩穩地接住了那塊肉,手腕一轉,直接放進了旁邊吳有全的碗里。
    “有全,你也吃。你現在是長身體的時候,又得念書又得干活,最需要補補。”
    吳有全的眼楮瞬間就亮了。
    他死死盯著碗里那塊肥瘦相間、晶瑩剔透的臘肉,喉結不受控制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但他還是抬起頭,看了看李山河,又看了看他娘,聲音小得幾乎听不見。
    “姐夫,你吃吧,我……我吃這個就行。”
    他說著,伸出筷子,小心翼翼地夾了一根酸菜。
    李山河看著他這副畏畏縮縮的樣子,心里頭那股子想要改造他的念頭更強烈了。這小子,骨子里缺的不是營養,是膽氣,是底氣。
    他故意把臉一板,筷子在炕桌上輕輕一頓,發出“嗒”的一聲脆響。
    “讓你吃你就吃,哪那麼多廢話!”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勁兒。
    “你姐夫我還能缺這口肉吃?你今天要是敢不把這碗肉吃了,下午就別想跟我下地!”
    吳有全的身子明顯顫了一下。
    他再也不敢推辭,連忙低下頭,夾起那塊臘肉,像是完成什麼神聖的儀式一般,小心翼翼地送進了嘴里。
    臘肉特有的咸香混合著油脂的豐腴,瞬間在他整個口腔里炸開。他滿足地眯起了眼楮,咀嚼的動作都變得格外緩慢,仿佛要將這難得的美味,每一個分子都細細品味干淨。
    看著他那副陶醉的樣子,李山河嘴角勾起一抹滿意的弧度。
    一頓飯,吃得熱熱鬧鬧。
    吃完飯,劉惠蘭手腳麻利地就要收拾碗筷,吳白蓮也想上去幫忙。
    李山河一個眼神掃過去。
    “你老實給我坐著,現在是重點保護對象,不許干活。”
    吳白蓮只好吐了吐舌頭,乖乖地坐回炕沿上,看著她娘和自己的男人在廚房里忙活,心里頭被一種又甜又暖的情緒填得滿滿的。
    李山河幫著把碗筷收拾到外屋,回到屋里,盤腿在炕上坐下,點了根煙。
    他沖著吳有全招了招手。
    “有全,咱家那幾畝地,都在哪幾塊?路好不好走?拖拉機能不能開進去?”
    一听是說正事,吳有全立馬就變得嚴肅起來。
    他從炕梢的一個小木箱里,翻出了一個磨破了皮的作業本,上面用鉛筆歪歪扭扭地畫著幾塊地的簡圖。
    “姐夫,你看,這是咱家的地。一共四塊,加起來有五畝多點。”
    他指著圖,認真地解釋道。
    “這兩塊大的,在村西頭,地勢平,土也肥,拖拉機能進去。另外這兩塊小的,在村北的山坡上,是旱田,石頭多,路不好走,拖拉機怕是上不去。”
    李山河湊過去,煙霧繚繞中,他眯著眼仔細看了看。
    跟他爹李衛東說的一樣,這地,確實不好整。
    不過,他李山河是怕事兒的人嗎?
    “行,我心里有數了。”
    李山河點了點頭,彈了彈煙灰。
    “下午,咱倆就先去村西頭,把那兩塊大的給它翻了。明天再想辦法對付山坡上那兩塊。”
    他話音剛落,卻發現吳有全的表情有些不對勁。
    這小子,從剛才吃飯的時候開始,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有好幾次,他都抬起頭,嘴唇翕動,像是憋著什麼話要說。可只要一對上自己的目光,他又會立刻把頭給低下去,眼神躲躲閃閃。
    李山河開始還沒在意,以為他是天生害羞。
    可現在,又來了。
    只見吳有全捏著那個破舊的作業本,指節因為用力而捏得發白,指甲幾乎要將本子的封面給摳破了。他的眼神閃爍不定,臉上滿是掙扎和猶豫。
    李山河的眉頭皺了起來。
    他最煩的就是這種磨磨唧唧的樣兒。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一個大老爺們,搞得跟個小媳婦似的,像什麼樣子。
    他把手里的煙頭往炕沿的煙灰缸里重重一摁,沉聲問道︰“有全,你是不是有啥事兒瞞著我們?”
    吳有全的身體猛地一抖,像是被針扎了一下,慌亂地抬起頭,連連搖頭。
    “沒……沒有啊,姐夫。”
    “還沒有?”
    李山河的聲調猛地拔高,屋里的溫度都仿佛降了幾度。他伸手指著吳有全,毫不客氣地戳穿了他。
    “你小子從吃飯那會兒就魂不守舍的,你瞅瞅你自個兒那德行,心里藏不住事兒,臉上全寫著呢!說,到底咋了?是不是在學校惹事兒了?還是跟人打架了?”
    他這麼一詐唬,吳有全的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沒有一絲血色。
    正在外屋刷碗的劉惠蘭和炕沿上坐著的吳白蓮也察覺到了不對勁,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緊張地看著吳有全。
    “有全,到底咋了?你快說啊!別嚇唬娘!”
    劉惠蘭急得聲音都變了,撩起圍裙擦著手就快步走了進來。
    吳白蓮也走到弟弟身邊,拉著他的胳膊,聲音放得極柔。
    “弟,有啥事兒你就跟姐夫說。姐夫有本事,天大的事兒他都能給你平了。你別自個兒一個人扛著。”
    在三人的輪番逼問下,吳有全的心理防線終于被徹底攻破了。
    他看著李山河那雙銳利的眼楮,又看了看滿臉擔憂的娘和姐姐,眼圈一紅,像是下了什麼巨大的決心。
    他咬了咬牙,那股力量讓他整個下頜的線條都繃緊了。
    他終于把那句在心里憋了不知道多久,幾乎要把他自己憋炸了的話,給說了出來。
    “姐夫……娘……姐……”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無法抑制的顫抖,和一種豁出去的決絕。
    “我……我不想考大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