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濱的傍晚,空氣冷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刮在臉上生疼。
倒騎驢在還算不上寬敞的馬路上晃晃悠悠地前進,車輪碾過薄薄的積雪和冰面,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道路兩旁,是帶著濃郁俄式風情的建築,洋蔥頂、老虎窗,在灰蒙蒙的天色下,透著一股子莊重和陳舊。
馬路上,除了零星幾輛屁股後面冒黑煙的“嘎斯”卡車,更多的是和他們一樣的倒騎驢,以及行色匆匆的自行車大軍。
叮叮當當的車鈴聲,和車夫們的吆喝聲,匯成了這座城市清晨的交響曲。
範老五坐在車斗里,腦袋跟撥浪鼓似的,從左轉到右,又從右轉到左,眼楮完全不夠用。
“那娘們兒穿的真帶勁兒。”範老五的關注點則永遠在跑偏的路上,他賊眉鼠眼地盯著一個路過的年輕姑娘,那姑娘穿著一件呢子大衣,腳上是一雙高跟皮靴,走起路來“噠噠”作響,在這滿是灰黑藍三色的人群中,格外顯眼。
李山河沒搭理這個土包子,他的心早就飛了。
倒騎驢七拐八拐,最後在一個掛著嶄新招牌的大門口停了下來。
【山河貿易有限公司】
幾個燙金大字,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閃著低調而沉穩的光。
這門臉是李山河特意盤下來的,兩層的小樓,氣派得很。
三人剛下車,一個穿著軍大衣,腦袋上扣著棉帽子的壯實青年就從門里沖了出來。
“二哥!”
來人正是二楞子。
他看見李山河,那張憨厚的臉上瞬間笑開了花,見牙不見眼的,露出一口大白牙。
“哥你咋來了?也不提前打個電報!”二楞子上來就給了李山河一個熊抱,又熱情地跟彪子和範老五打招呼,“彪子,老五,快,快屋里坐,外面冷!”
他一邊說著,一邊就要張羅,“二哥你們肯定沒吃飯呢,我這就去國營飯店安排一下,整幾個硬菜,咱好好喝點!”
“行了,別瞎忙活了。”李山河擺了擺手,拒絕了他的好意。
他現在滿心滿腦子都是張寶蘭,哪有心思吃飯。
他拍了拍二楞子的肩膀,指著身後的彪子和範老五說道︰“你嫂子懷孕了,我這次來是接她回朝陽溝養胎的。這兩個貨,你先給安排一下,找個地方讓他們住下,餓了就帶他們去吃飯。”
二楞子一听“嫂子懷孕了”,臉上的喜色更濃了,一個勁兒地道喜︰“哎呀,那可是大喜事!恭喜二哥,恭喜二哥!”
他隨即拍著胸脯保證︰“哥你就放心吧,彪子和老五就交給我了,保證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李山河點點頭,把這兩個“包袱”扔給了二楞子,一刻也不想多待。
他轉身走到路邊,直接攔下了一輛路過的出租車。
這年頭的出租車,還是稀罕物,大多是伏爾加或者上海牌轎車。
“師傅,去南崗區郵政街胡同。”
車子發動,將身後二楞子熱情的吆喝、彪子和範老五新奇的張望,全都甩在了後面。
李山河靠在後座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一顆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著,越跳越快。
車子在一條狹窄的胡同口停下。
李山河付了錢,快步走進胡同。這里的房子都是些老舊的平房,紅磚牆,石棉瓦的屋頂,家家戶戶的窗戶上都糊著厚厚的塑料布用來御寒。
他一路到了張寶蘭的家。
一扇刷著紅漆的木門,此刻正大門緊閉,上面掛著一把老舊的銅鎖。
李山河心里了然。
這個點,張躍進應該在上學,而張寶蘭,還沒下班。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現在才下午三點多。
這個時代的娘們可不像後世那麼金貴。
別說懷孕初期,就是挺著個大肚子照樣下地干活的有的是。
頭一天還在地里扒苞米,第二天回家直接就把孩子生了的,在農村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可一想到張寶蘭一個人挺著肚子,每天還要騎著自行車上下班,李山河的心就揪成了一團。
他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覺得就這麼等著,實在不像話。
他轉身溜溜達達地走出了胡同,在街角找到了一家規模不小的副食店。
一進門,一股混合著點心甜香、醬菜咸香和各種雜貨的味道就撲面而來。
“同志,買點東西。”
李山河對著櫃台後一個正在織毛衣的女售貨員喊道。
“麥乳精,有。”
“沙琪瑪,稱兩斤。”
“桃酥、爐果、江米條,一樣來點。”
“罐頭也拿兩瓶,黃桃的。”
李山河指著玻璃櫃台里的各色吃食,啥都整點。
他也不怕多,張寶蘭吃不完,不還有張躍進那個半大小子麼,正是能吃的時候。
不一會兒,他就拎著滿滿當當兩大兜子東西,心滿意足地從副食店里走了出來。
回到胡同口,他也不著急進去了,就靠在牆根底下,點了根煙,慢慢地抽著,等著。
四點多了,胡同里漸漸有了人煙,放學的孩子嬉笑著跑過,下班的工人推著自行車,車把上掛著白菜或者一條魚。
李山河就這麼靜靜地站著,像一尊雕塑。
沒到半個小時,一個熟悉的身影,終于出現在了胡同的另一頭。
張寶蘭穿著一件灰色的棉大衣,頭上裹著一條紅色的圍巾,騎著一輛半舊的二八自行車,正迎著寒風,有些吃力地往家趕。
她遠遠地就看見自家門口杵著個人,黑 的一個影子。
張寶蘭也是個彪悍的性子,加上這年頭治安不算好,她立馬警惕起來,隔著老遠,就中氣十足地大喊了一聲︰
“嘿!那誰!站我家門口嘎哈呢?”
聲音清脆,帶著東北娘們特有的潑辣勁兒。
李山河听到這熟悉的聲音,嘴角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像水波一樣蕩漾開來。
他掐滅了煙頭,朝著那個越來越近的身影,莞爾一笑,也揚聲喊了回去︰
“你說我嘎哈的?”
那聲音,穿透了凜冽的寒風,清晰地傳進了張寶蘭的耳朵里。
張寶蘭騎車的動作猛地一僵,車子都晃悠了一下。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楮。
當看清那張在暮色中含笑的臉時,巨大的驚喜瞬間淹沒了她。
“當家的!”
她喜笑顏開,也顧不上那輛破自行車了,“ 當”一聲,車子被她扔在了一邊。她像一只歡快的小鳥,不顧一切地沖了過來,一頭扎進了李山河溫暖而堅實的懷里。
“你……你來咋也不提前知會一聲啊!”
“我好請假去火車站接你啊!”
“路上冷不冷?吃飯了沒?”
她緊緊地抱著他,嘴里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字里行間,沒有一個“想”字。
可是李山河還是听出來了。
這連珠炮似的、帶著埋怨又帶著關切的許多話,其實只表達了一個意思。
當家的,我想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