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老五這人,骨子里就是個說書先生的坯子。
他那張油滑的臉上,此刻全是劫後余生的慶幸。
他把腦袋湊到彪子耳邊,壓低了聲音,那模樣,活脫脫就是電影里接頭的特務。
“你是不知道啊,彪爺。”
範老五咂了咂嘴,眼神里憑空生出一股子過來人的滄桑。
“這玩意兒,邪性著呢,沾上了,就沒個好。”
他眼珠子一轉,朝周圍掃了一圈。
車廂里其他乘客雖然還心有余悸地往這邊瞅,但都識趣地離得老遠,不敢靠近分毫。
範老五這才放心地繼續開口。
“就咱們鎮蘭屯大隊長他那個寶貝兒子,你曉得不?”
彪子還沉浸在剛才的後怕里,聞言只是愣愣地點了點頭。
他對鎮蘭屯不熟,但“大隊長兒子”這種名頭,多少听過。
“那小子,平日里人五人六的,的確良的白襯衫領口永遠洗得發白,皮鞋擦得能照見人影,看著是真板正。”
範老五的嘴角撇出一個毫不掩飾的弧度,滿是鄙夷。
“過年的時候,跟著一幫街里的二流子推牌九,推了一宿!”
他伸出一根油膩膩的手指頭,幾乎要戳到彪子的鼻梁上。
“一宿啊!媳婦都壓出去了!”
“啥玩意兒?”
彪子那雙牛眼瞬間瞪得溜圓,下巴都快砸到胸口。
在他樸素的世界觀里,輸錢輸糧,哪怕把房子輸了,那都是賭桌上的事。
可輸媳婦,這已經不是賭博了,這是要把天捅個窟窿!
“你當我跟你扯犢子呢?”
範老五的表情變得異常嚴肅。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人家拿著那張按了紅手印的欠條,直接上門‘收賬’,要去領人。”
“那小子他爹,就是大隊長,在屯子里說一不二,橫了一輩子的老爺子,哪受得了這個?”
“當場一口氣沒上來,堵在嗓子眼,臉憋成醬紫色,人直挺挺地就倒下去了,連句話都沒留下,直接氣死了!”
車廂里“ 噠、 噠”的鐵軌撞擊聲,此刻一下一下,都像是重錘砸在人的心口。
彪子听得嘴巴微張,喉結上下滾動,半天沒能合上。
範老五重重地嘆了口氣,聲音里也帶上了一絲真實的唏噓。
“那娘們兒也是個好的,剛過門沒兩年,本來在婆家就受氣。一听自己男人把她當牲口一樣輸出去了,公公又被活活氣死,這天不就塌下來了?”
“人當場就瘋了,哭都哭不出聲,眼楮直勾勾的,沖出家門,一頭就鑽進了村頭河里的冰窟窿里。”
他講得繪聲繪色,每個細節都清晰得像是他親眼所見。
“大冬天的,那冰碴子都拉人。等村里人七手八腳把她撈上來,人早就凍得跟冰坨子一樣,硬邦邦的。你說說,就為了一宿牌,兩條人命,一個家,全完了。”
“那小子呢?”彪子追問。
範老五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冷笑。
“後來听說徹底瘋了,大冬天光著膀子在街上跑,嘴里喊著他媳婦的名字,見人就要飯,誰知道最後死在哪個犄角旮旯了。”
一個活生生的、血淋淋的故事,就這麼被範老五用一種拉家常的語氣講了出來。
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刻意的煽情,卻比任何嚴厲的說教都來得震撼。
彪子那張憨厚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最後變得慘無人色。
他腦子里不受控制地閃回著剛才的畫面。
自己輸紅了眼,把那卷被汗浸透的鈔票“啪”地一下拍在桌上,扯著嗓子喊著“整”的時候,那股子豪氣干雲的勁兒。
現在回想起來,一股寒氣從尾巴骨直沖天靈蓋。
後背的衣衫,瞬間被冷汗浸透。
他要是沒二叔和範老五在……
今天會是什麼下場?
被騙光了錢都是小事,萬一真動了刀子,那兩個老千的匕首要是扎進了自己或者範老五的肚子……
他不敢再想下去。
彪子垂頭喪氣地走到李山河跟前,那高大的身軀此刻縮成一團,像個犯了天條的罪人,腦袋耷拉著,聲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
“二叔,俺……俺以後都不玩了。”
李山河斜靠在鋪位上,一直閉著眼假寐,此刻才緩緩掀開眼皮,一道縫隙里透出目光,瞥了他一眼。
看到彪子這副樣子,他心里那根緊繃的弦,總算是松了半分。
這小子哪都好,講義氣,听話,就是性子太直,腦子里缺根弦,容易上頭。
今天這事,花幾百塊錢買個永世不忘的教訓,值了。
“挺好。”
李山河的聲音里透著欣慰,語氣也緩和了不少。
“吃一塹,長一智,記住了就行。”
還沒等李山河徹底放寬心,準備再說兩句場面話,就听見彪子猛地抬起了頭。
他那張憨厚的臉上,表情無比嚴肅,眼神里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芒,像是勘破了天機。
他用一種發誓般的口吻,鄭重其事地說道︰
“俺以後專注于扯犢子!”
“噗——”
旁邊正在喝水的範老五,一口水沒咽下去,直接從鼻孔和嘴里呈噴射狀爆出,嗆得他整個人弓成了大蝦,爆發出劇烈的咳嗽,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李山河剛放下的心,瞬間又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著彪子那張寫滿了“我悟了”的認真的臉,太陽穴突突直跳。
好家伙,我真是謝謝你啊!
黃賭毒,你這是跟賭和毒不共戴天,唯獨對“黃”情有獨鐘是吧?
範老五好不容易才順過了氣,咳得臉紅脖子粗,眼淚都笑出來了。
他一巴掌重重拍在彪子厚實的後背上,拍得“梆梆”作響。
“彪爺,通透!”
李山河徹底無言以對。
他只能再次賞給這倆貨一個巨大的白眼,索性把頭扭到一邊,眼不見,心不煩。
這趟火車之旅,就在這樣一場驚心動魄又啼笑皆非的鬧劇中繼續著。
接下來的兩天,車廂里異常平靜。
再也沒有人敢在他們這個角落里咋咋呼呼,甚至連推著小車叫賣的列車員,路過時都會下意識地放輕聲音,加快腳步,不敢多看一眼。
李山河三人的威名,已在無形中傳遍了整個車廂。
直到第三天清晨,伴隨著一陣悠長刺耳的汽笛聲和車輪摩擦鐵軌的尖銳聲響,火車轟隆隆地、緩緩地駛入了哈爾濱站。
一股比車廂里更加復雜、更加寒冷的氣息,順著打開的車門猛地涌了進來。
那是屬于大城市獨有的味道,混合著無處不在的煤煙、街邊早點的食物香氣和無數人呼吸吐納的駁雜氣息。
三人隨著擁擠的人潮下了車。
李山河沒理會範老五的好奇,他目標明確,直接在出站口攔下了一個蹬著“倒騎驢”的老師傅。
那師傅五十來歲,一張臉被風霜刻滿了褶子,眼神卻很亮。
“師傅,去道里山河貿易有限公司,走不?”
那老師傅一听這名頭,滿臉的風霜褶子瞬間舒展開來,眼角的紋路擠得又深又密。
“走!咋不走!上來吧,爺們!”
李山河叫上還在東張西望的彪子和範老五,三人擠上了倒騎驢。
車夫師傅大喝一聲,布滿老繭的雙手緊握車把,腿上肌肉墳起,雙腳狠狠往下一蹬。
那輛破舊的人力三輪車,便搖搖晃晃地匯入了哈爾濱傍晚的車流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