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夙陽到了偏院,推開房門,只見一名女子正靜坐在桌前。女子見他進來,緩緩站起身。
    他的目光落在她明顯隆起的小腹上,驟然僵在原地,皺起了眉頭。
    桌子上的燭光照在她臉上,他細細打量,但見她生得眉目清秀,一雙眸子水潤澄澈,臉型圓潤,氣質淳樸,似是普通人家的姑娘。
    她見了他,亦是微微一怔,隨即走上前,抬頭望著他,輕聲問︰“你過來,是要與我商議成婚的嗎?”
    成婚?
    許夙陽眉頭皺得更緊,喉結微動,沒有作聲。
    “我叫林苑。”女子朝他伸出一只手,語氣溫和。
    許夙陽瞥了一眼她的手,依舊沉默。近距離發現,她容貌雖不算驚艷,卻別有一番天生麗質,氣質也與尋常民女迥異。然而,若與他相識的那些高門貴女、尤其是沈識因相比,還是有些差距。
    他凝視著她,神色復雜,恍惚間似乎想起些什麼,卻又不敢確認。
    林苑見他遲遲不語,便指了指屋內的凳子,道︰“進來坐罷。有些事情,我們還是要說開。”
    她抬手輕撫隆起的小腹,聲音里帶著幾分悵然︰“腹中是你的骨肉,這都好幾個月了,總是這樣拖著也不是辦法,既然已經有了,我們總該對孩子負責。我知道你或許一時難以接受,但不打緊,只要你能認下我與這個孩子,怎樣都成。”
    她語氣溫婉,沒有半分埋怨,倒像是走投無路之後的平靜坦然,也不似那些訛詐之徒的作態。
    她樸素得讓人心頭發澀。
    那日在酒樓初遇,正是因著她這份樸素與真誠,他才接下她遞來的那枝海棠花。
    誰曾想,一枝花的緣分,竟結出這樣的“果子”。
    他走到里間坐下,雖心中紛亂,但舉止間仍帶著世家子弟與生俱來的矜貴,袍袖拂動間自有清雅風範。
    他目光沉沉地注視著她,開口道︰“我今日來,是想听你說幾句實話。你年紀尚輕,生計艱難,難免為銀錢所惑。若是你願意將實情道來,我絕不怪罪,還會贈你銀兩,助你遠離此地,從此不必再過貧苦日子。所以,你實話告訴我,你是否受人指使,前來構陷于我?”
    一個女子行此等事情,多半是被人收買,或是為生活所迫。但肯用這般手段的,想來骨子里也非良善之輩。
    林苑聞言蹙緊眉頭,眼中泛起盈盈水光,聲音微哽︰“許公子何出此言?那日分明是你先輕薄于我。是你買下我所有的花,又將我引至房中,還讓我給你細說花經。可我一進屋,你就將我拽入懷中,二話不說便要褪我的衣裳……”
    她抬手拭了拭眼角,繼續道︰“當時我嚇得魂飛魄散,哭著掙扎,你卻死死箍著不放,最後……最後終究是強要了我。”
    她話音未落,兩行清淚已順著面頰滑落。
    許夙陽見她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不似作偽,卻仍沉聲道︰“林姑娘,你我皆非稚童,說話該當有些分寸。我心中既已有了意中之人,又怎會輕易對陌生女子行越矩之事,更何況是你這般的。”
    她這般的?
    她猛地抬頭看他。
    他略微一頓,將語氣放緩一些︰“我已說得明白,只要你肯說出實情,我不但既往不咎,還會贈你銀兩,讓你平安產子。”
    他從懷中取出一疊銀票,起身走到她面前,將銀票塞進她手中︰“這些銀票足夠你們母子一世衣食無憂。若不願說出指使之人也罷,只望你往後莫要再同旁人提及孩子是我的,更別誣陷我輕薄于你。這等污名,我擔待不起。”
    他凝視著她泫然欲泣的模樣,聲音又沉了幾分︰“既然已有了身孕,為人母者總該為孩子的將來著想。你若是聰明人,就拿著銀兩離開此地,永遠別再回來。”
    許夙陽原想著息事寧人,自以為能憑銀錢將此事壓下。在他想來,這般出身貧寒的女子,多半抵不過金銀誘惑,才會被人利用。
    房間里安靜了一會。
    林苑望著手中那疊銀票怔了半晌,又輕輕推了回去,低聲道︰“許公子,我不要這些銀子。”
    她抬起淚眼,聲音雖輕卻堅定︰“我只求一個說法。當日是您輕薄于我,還親手寫下婚書,許諾要娶我過門,如今怎能言而無信?若覺得我撒謊,那婚書上的印章莫非不是您的?您若執意背信,我也只好去官府討個公道了。”
    許夙陽沒料到她拒絕得這般干脆。她不要銀錢,那要什麼?
    他們素不相識,談愛情自是荒謬,莫非她真想進許家的門?
    他眸光深沉,語氣漸冷︰“林姑娘,我好話說了,銀票也給了,望你好自為之。即便你說的是真的,即便這孩子真是我的……”
    他冷笑一聲︰“你以為我會娶你?讓你進許家門?甚至坐上正妻之位?你也該明白自己的身份,我們之間絕無可能。”
    “若這一切屬實,我最多認下這個孩子。你該知道許家是什麼門第,我是什麼身份。若再繼續糾纏,讓你悄無聲息地消失,也不是難事。”
    許夙陽素來言辭溫雅,語調從容,說出的話乍听似是句句在理,細品卻如綿里藏針。
    林苑怔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接著掩面啜泣起來︰“這世道怎能如此,您雖位高權重,家財萬貫,卻也不能隨意玷污了一個清白女子後就不認賬。”
    她抽噎著走到他跟前,淚珠成串地落下︰“我是出身貧寒,比不得那些金尊玉貴的大小姐,可我也是個人,也會覺得委屈……”
    她說著便伸手扯住他的衣袖,低聲嗚咽起來。
    許夙陽見她這般拉扯,蹙眉道︰“那你待如何?”
    林苑見他未甩開自己,便壯著膽子握住他的手,輕輕按在自己隆起的肚腹上︰“你摸摸看,我們的孩兒已經這般大了,很快就會出世。你這麼優秀,想來我們的孩子也一定會非常優秀的。”
    她抬起淚眼朦朧的臉,聲音愈發柔軟︰“我知道自己的出身配不上你,可事已至此,你不能不管不問,總得讓我們的孩兒在父親身邊長大成人。你放心,我絕不會給你增添麻煩。”
    “我心里雖怨你薄情,卻還是……還是忍不住傾慕于你。那天,你激動地摟著我,親著我,那般濃情的模樣,想必也是很喜歡的,既然喜歡,為何不繼續下去呢?”
    她句句溫柔,又哭得楚楚動人。
    許夙陽從未與她有過交集,更不識得她品性如何,但是此刻卻被她這般軟語相求,惹得心神凌亂,連手都忘記收回。
    林苑見他怔忡,又湊近幾分,手指輕輕扣住他的手指,軟綿綿地嗔道︰“你別這樣好不好?我會很難過的,那天的事我雖然怪你,可你也讓我體驗到了歡愉。這幾個月我日日苦等,想你想的發瘋。夙陽,我真的不想再等了,我們好好談談好不好?”
    她緊貼著他,指尖傳來的溫熱讓許夙陽徹底凌亂了。
    這是他成年以來頭一次與女子親密接觸。
    以往,他總想與沈識因親近,總想體驗與心愛之人執手相依的快樂。但是沈識因卻一再地拒絕,甚至戒備到連手都不讓他踫。
    他才二十出頭,年輕氣盛,血氣方剛,多想嘗嘗親吻纏綿的滋味,卻一直苦無機會。
    此時此刻,被這個陌生女子大膽地扣住手指,竟莫名地生出一絲興奮來。
    她見他不反抗,便伸臂摟住他的腰身,臉頰在他胸前輕蹭著,聲音軟得發膩︰“夙陽,抱抱我和孩子,好不好?”
    她每一聲都嬌得人骨軟,如此投懷送抱,叫他如何抵擋得住。
    他深吸一口氣,抬起手,觸到她的腰身又放下,冷靜片刻後,還是推開了︰“此事……尚需仔細查證。若你執意胡攪蠻纏,就莫怪我不講情面了。”
    他說完,不等她回答,便大步地出了房間。
    ——
    此時,東街正舉辦著一場煙花盛會。街上人潮如織,燈火輝煌,各處要道皆有重兵嚴密把守。
    岳秋在街市巡視一番未見異樣,便悄然喬裝改扮,混入了今夜燃放煙花的後台。
    與此同時,陸呈辭順利入宮,尋了處隱蔽角落褪去外衫,蒙上面紗,朝著御膳房方向躍身而去。
    恰在此時,沈識因的祖父、當朝太師沈昌宏,正神色倉皇地從御書房方向快步出來。
    一名護衛急忙上前稟報︰“太師,府中來人急報,稱三小姐被親王府的陸世子帶走,關進了審司堂。沈大人與公子皆不在府中,夫人派人前去要人,但審司堂那邊回應,沒有陸世子的命令絕不放人。”
    沈昌宏聞言臉色驟變。
    護衛又道︰“萬不得已,夫人親自趕去了審司堂,卻連大門都未能進去,也不知三小姐被關在何處,更未見到陸世子。太師,您看怎麼辦?”
    太師沈昌宏雖年逾花甲,卻依舊精神矍鑠,龍章鳳姿不減當年,眉宇間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他皺著眉,掏出令牌遞給護衛,沉聲道︰“拿著我的令牌去審司堂要人,再把陸呈辭‘請’到太師府來,老夫倒要瞧瞧這小子想做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