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落座後,煙令頤將關于北沼國的奏折擺在案上,將一些朝政問題推給齊王。
旁人可能會覺得這是朝廷機密,泄給齊王似乎有些危險,但煙令頤卻並不大在乎,因為她知道,齊王活不過這個月——誰會擔心死人泄密呢?
煙令頤巴不得從他嘴里面掏出來一些關于北沼國的邊防要事,雖說上輩子打到最後,北沼國並非亡國之主因,但以後治國也是要防範的。
上輩子齊王死的太早,後面文康帝幾次在北沼國手中吃癟,都是因為對北沼了解不夠透徹。
北沼國地處大晉以北,此處一年四季都是盛夏,雨水豐沛,草木茂盛,二十四山山山相連,七十二水水水相通,外面瞧著好像是什麼秀美長山,但走進去之後就不是了。
此處常年彌漫毒霧,豐沛的雨水養出參天的樹木與腐爛的沼澤,樹木的縫隙長出毒牙,粘稠的淤泥下生出毒蟲,傳聞北沼國是西王母的坐化之地,而北沼國人是西王母的兒女,除去北沼國人以外,誰若敢進去,就會被吃掉。
但齊王駐守北沼十二年,從不曾見過西王母。
他只見過人掉進沼澤里,被淤泥吞噬,被細細小小的蟲子鑽破眼球產卵築巢,只見過人頭大的蜘蛛,上有活靈活現的人面,只見過會擬人言語的蛇,學著人的語調誘人深入,各類稀奇古怪的蛇蟲鼠蟻拼成了一個北沼國。
比北沼國二十四山中的毒蟲更可恨的是,北沼國內生有蠱師。
這些蠱師自稱是西王母的使臣,生來便可馭蟲,那些稀奇古怪的蟲子在他們手里,能發出意想不到的作用,可使男人生子,可使死人復生。
北沼國聖女貪愛大晉的坦闊平原,幾次發動戰爭侵略大晉,季橫戈自出生起,就听遍了北沼國的故事。
他自十二歲起便遠赴北沼、駐守邊境,唯有逢年過節才能回建業一敘,但縱然齊王英勇善戰,也從不曾大勝北沼。
有些時候,季橫戈覺得北沼國跟晉國挺像的。
在北沼國,極端的天氣滋生出怪異的生命,各種動物被賦予了人類才有的面貌,人面蜘蛛上面有人臉,蛇冠子會吐出人言,水中的蟲子可以在人的體內生存,然後操控人類不斷喝水、繁衍生命,可這人還有理智,最後會跟蟲子融為一體,變得人不人蟲不蟲。而在大晉,極端的權力滋生出了怪異的人,人被賦予了動物才有的貪婪,狡詐,為了權力上可弒父,下可食子,也是人不人獸不獸。
提起北沼來,季橫戈便想,人和怪物擺在一起,他有些時候都分不清楚那些是人。
三人跪坐之後,寧月支支吾吾問不出什麼話來,干脆低頭裝死,煙令頤倒是神色自如,命人取來邊境布防圖,展開來,細細詢問齊王。
季橫戈最開始沒有把煙令頤的話當回事兒。
他今日過來,也不過是隨意找一個理由來試一試文康帝罷了,現在不過是順著之前的謊言走下來而已,但當煙令頤真的展開地圖,跪坐在案後,于他面前向他討教時,他才驚覺不對。
煙令頤問的每一個問題,都是大晉與北沼之間的難點,甚至每一個問題他都深思熟慮過。
季橫戈抬眸,驚異的將煙令頤掃了一圈。
他想不出,煙令頤竟然有這般見識。
他們倆在某種情況上很相似。
煙家武將世家,煙令頤自小習武,因受困女子之身沒有上戰場,但兵法學過很多,上輩子文康帝貪圖享樂後,煙令頤則開始處理朝政,她借著文康帝的目光學過很多東西,借著上輩子在朝政上的鑽研和對一些事情的預知,她能跟季橫戈討論的有來有回。
說到最後,煙令頤盯著地圖上的北沼國道︰“北沼國易守難攻,地理佔優,幾次侵犯我國領土,是因為他們不生耕種,不善織食,他們也不想繼續茹毛飲血,他們國民雖是蠻夷,但他們卻有很多靈藥寶物,我常想,若是能與北沼國通商路,與雙方而言都是好事。”
季橫戈微微一頓,抬眸去看煙令頤。
坐在他對面的姑娘年歲不過桃李,面若圓盤,眸若鳳眼,雖算不得傾城傾國,但周身端正,自有一股浩然氣,似是一朵蓮,不爭不搶不媚不嬌,就那麼端端正正大大方方的開著,扎根在淤泥里面也無所謂,用不著別人操心她,她自己依舊能開。
貌豐盈以莊姝兮,苞溫潤之玉顏。
察覺到他的目光,煙令頤抬眸,對他微微一笑。
這笑容不知為何刺了一下他的眼眸,他偏開過目光,沉吟著道︰“兩國積恨已久,若是這般和談,要墮了我大晉威名,豈為亡國之君?”
“國之威名,豈有黎民百姓更重要?”煙令頤反駁道︰“若為了一些虛名而咬著牙交付出萬條性命,才是亡國之君。”
這些話落到季橫戈的心口,讓季橫戈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兒,他恍惚了一瞬,想抬眸看她,但又怕再被刺一下,干脆垂著眸道︰“此事凶險,兩國邊境民眾積怨已久,總有些人將私仇建立在國眾之前,大晉國力未豐,不可輕試。”
季橫戈嘴上這般說,但實際上這些事他也曾想過,甚至想動手實施。
兩國初初開始聯合,一定會出現很多問題,但是此事弊在當下,功在千秋,他認為可以做,化干戈為玉帛,兩國人一起吃飽飯,總比一直打仗強。
是,兩國一直打了很多仗,一直互相怨恨,但就是因為如此,他才想停止戰爭,他不是怕死,他也不是怕蠱蟲,他沒有向北沼國服軟,他只是向邊境枉死的人命服軟。
但是先帝固守城邦,認為議和有傷帝王尊嚴,不肯如此,先帝病逝後,太後防他如蛇蠍,他若是敢說“與北沼國議和”,太後一定會當場給他扣一個“通敵叛國”的帽子,他也就漸漸歇了心思。
治國就是如此,不是忠臣就能活到最後,有些事,就算你明知道是好的,也不能做,王朝的利益,百姓的利益,與皇帝的利益並不一致。
他只是沒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在煙令頤的口中听到這些。
他與她越談越覺得驚訝。
如果坐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朝臣,那這人應穩坐丞相寶座,成為整個大晉的定海神針,如果說這些的是文康帝,那他可以叩首拜皇,但偏偏,坐在他面前的是一個穿著錦華衣裙的女人。
金玉里繡出來的綢緞,風一吹就能跑的東西,竟然也能藏下這樣的鋒芒。
皇後的位置與顯赫的出身在她這里只是最不值一提的優點,他今日確實扒開了她這一層皮囊,但是看到的不是想象之中的、腐爛的臭肉與遍爬蛆蟲的骨頭,而是一身端正的君子骨,和一個聰慧的腦子。
太後雖然薄情冷血、只會攪弄權勢,但卻生出了一個與她完全不同的子佷,季橫戈在煙令頤身上,又看到了大晉的希望。
能有煙令頤這樣的皇後,為大晉再續上一口氣,是大晉的幸事。
而就是這時,煙令頤突然抬手倒茶,如上一次一般,兩指並攏推送到季橫戈面前,道︰“皇叔為大晉殫精竭慮,實為大晉之幸事,先潤潤喉吧。”
季橫戈那飄到很遠的思緒瞬間被拉扯回來,眼尾向下撇了一眼那清澈的茶杯之後,又想,不,太後和煙令頤還是一樣的。
下藥都是一樣的手法,可見煙家是有點傳承在身上的。
而一旁的寧月瞧見皇嫂倒了水,便也自己拿壺給自己倒了一杯。
期間煙令頤瞥見了,但是礙于季橫戈就在對面,煙令頤只能假裝自己看不見,又收回目光,暗戳戳的看向季橫戈。
季橫戈只覺得好笑。
瞧瞧,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他沒被藥倒,一會兒要先藥倒寧月了。
也別怪寧月沒有眼力見兒,她知道的東西太少,不知道自己做什麼才是對的,煙令頤能騙她,別人自然也能騙她——寧月真是一天上十當,當當不一樣。
這時候,煙令頤又一次看向季橫戈。
寧月都喝了,季橫戈若是不喝,她可就賠了皇妹又折兵了。
季橫戈當然可以不喝,因為他已經知道煙令頤葫蘆里面賣的是什麼藥了。
但是當煙令頤將茶杯推過來的時候,鬼使神差一般,他還是接過了這杯茶水。
眼見著齊王飲過茶水,煙令頤眉目一彎,笑的越發燦爛。
她笑起來很好看,像是一個剛干完壞事兒的小姑娘,眉梢都帶著掩蓋不住的喜意,一雙眼閃閃發亮的看著季橫戈,道︰“皇叔久坐,定是累了,且先移步御書房後偏殿歇息片刻吧。”
季橫戈腿廢了,腰部以下用不上力氣,經脈阻塞,久坐艱難,旁人跪坐一會兒只是腿腳酸麻,片刻就好過來了,但季橫戈跪一會兒,卻是酸痛難耐。
外人瞧著,都以為煙令頤是關懷齊王,但只有季橫戈知道她在打什麼主意。
這人真是把他當成泥捏的,偷一次不成,還想偷第二回,煙家女果真是毅力非凡。
季橫戈又好氣又好笑,抬眸時又被她的眼眸晃了一瞬,他盯著她那張笑臉看,心想,他偏不讓她如意。
她要吃他這口肉,就別怪他給她個教訓。
“皇後有心了。”坐在案後的溫潤男子緩緩勾唇,輕柔一笑︰“勞煩皇後。”
煙令頤立刻差人,將齊王送去偏殿。
御書房距離偏殿不過百步距離,經過一條長廊,就能進入偏殿。
偏殿廂房與之前摘星閣的廂房擺設相差不大,外間茶室,內間臥房,左側臨窗矮榻,右側屏風淨室。
季橫戈躺在床榻上不過片刻,就見窗外守著的宮女都被人叫走,片刻後,屏風後的窗戶處便傳來一陣 的動靜。
季橫戈閉上眼,似是真睡著了一般,但是耳朵卻高高的豎著。
他听覺依舊敏銳,能清晰听見任何一點動靜。
窗戶被推開,有人墊著腳輕輕跳進來。
裙擺擦過窗柩,金簪流甦相撞。
“嘎吱”一聲響,木窗關上了。
隨後就是一陣輕巧的腳步聲,輕到幾乎听不見。
裙擺幾個騰挪間,煙令頤已經到了床邊。
季橫戈正安靜的躺在其上。
煙令頤痴痴地望著他的身子,慢慢解開他的衣襟,在看到他胸膛上的傷疤時,煙令頤低聲喃喃︰“國耳忘家,公耳忘私,齊王鎮守邊關多年,令頤敬佩。若天有神明,當以文康帝十年——三十年壽,換齊王安康。”
若是上輩子季橫戈還康健、不曾死,單憑他這樣的雄韜武略,也不能叫南雪國滅了去,這樣一把好刀就這麼斷了,誰能不扼腕?
她話語中的愛憐疼惜毫不掩蓋,如同一捧清冽泉水,順著季橫戈身上殘留的傷口灌進去,撲到他干涸的胸膛間,滋潤他干裂的骨骼。
季橫戈為大晉付出了這麼多,不曾有任何一個皇族人謝過他,他沒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是煙令頤來謝他。
他的功績會被人真誠感激,他的傷痛會被人真的心疼,這讓季橫戈心口里鑽出一絲酸意。士為知己者死,但知己者難尋。
煙令頤的手落到他的傷疤上,順著他的胸口往下滑,一邊滑一邊道︰“齊王英武,我定然不會——”
定然不會浪費他的血脈!能在臨死前為她誕下一子,也算是他為國盡忠。
略硬的薄繭摩擦過肌理,不痛,反而有一種奇異的、舒服的摩擦感,季橫戈突然覺得胸膛有些發癢,心口突然猛烈的撞起來,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從他死寂的心里頂出來。
季橫戈突然冒出來了一個很要命的念頭。
他想讓煙令頤用力捏一下,他發癢的皮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