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風怒欲拔木,雨暴欲掀屋,暴雨沖刷著山間的小路,一輛華貴的馬車漫無目的的行走在其中。
雨太大,打在臉上都看不清前路,文康帝連馬都駕不好,還是麗娘攥著馬韁駕車前行。
文康帝坐在馬車里,等著麗娘,偶爾探頭出來望一眼。
風大雨大,麗娘回頭看他,對他笑著說︰“雨大,我們找個地方休息,等醒了,我帶你回家。”
文康帝突然對麗娘的“家”充滿了好奇與期待。
這一夜沒有追兵,他們沒有逃命,沒有出意外,沒有踫上山滑,他們的馬車,似乎在向好的方向駛去。
——
但文康帝好了,寧月卻好不了。
“皇嫂如何了?”
暴雨下的梧桐殿外間內,寧月抓著出來的御醫問話。
御醫也是匆匆趕來,身上都被雨水澆透了,濕淋淋的診治過後,又濕淋淋的出來,在宮殿外間與公主道︰“回公主的話,皇後娘娘寒邪入體,驚怒而暈,眼下尚未醒來,需臥榻休息七日,方可痊愈。”
寧月呆若木雞。
之前還是神神氣氣的小孔雀呢,一扭頭, ,成落湯雞了。
也實在是怪不得寧月,皇兄跑了皇嫂病了,任憑是那位公主來了,都得在這兒呆一會兒。
——
這一夜,風雨急嘯亂事頻出,皇兄出逃,皇嫂氣暈,只剩下一個寧月來撐場面。
寧月趕鴨子上架般匆匆忙忙的開始著手處理,先命人來醫治皇嫂,又調動金吾衛去找文康帝。
因為害怕文康帝失蹤而引發動亂,寧月沒敢直接提“文康帝跑了”,而是說“民婦跑了”,叫人四處去搜尋,奈何這天地廣,水土寬,再加上山落暴雨,這一夜都沒找到人。
寧月急的嘴里面都冒泡了!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日早上,皇嫂醒了,雨也停了,寧月人都快暈過去了。
醒來的煙令頤先是哄了哄寧月,隨後立刻開始派人去滿山搜索文康帝。
但恰好山滑石流,雨後蹤跡全無,這個人怎麼都找不到,一連三日,這偌大一個人,就像是消失了一般。
人找不到,只能暫時對外宣揚文康帝病重,表面上糊弄一段時間。
而背地里,煙令頤和寧月都很急,煙令頤急的一圈一圈的在山里找,但就是找不到這個人,寧月急的兩個晚上都沒睡好,人都滄桑了幾個春秋。
家不可一日無主,國不可一日無君,大晉子嗣單薄,上一輩就只有先帝與齊王兩人,先帝早逝,齊王征戰沙場多年,身體傷病難愈,御醫說已經沒有多長時日了,到了這一代就文康帝與寧月兩人,連個旁支都沒有,一旦皇帝消失這件事情傳出去,不知道會引起多大的動蕩。
而文康帝對外宣揚病重不過三日,宮里就來了信兒,太後放心不下文康帝,特意下旨,命文康帝養好身子後速速回朝,順帶命掌事姑姑給煙令頤送了一本醫書,借著掌事姑姑的口,讓煙令頤好生照顧文康帝。
文康帝是太後唯一的兒子,太後對文康帝十分疼愛,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丟了,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太後都要過來問一問,很多時候,太後舍不得責備文康帝,就直接轉頭去責備煙令頤。
別管我兒子為什麼病的,只要我兒子病了就是你這個兒媳婦沒做到位,太後永遠會第一個敲打煙令頤。
對于太後來說,煙令頤就是她為兒子準備的一雙完美的靴子。
這雙靴子一定要穩穩當當,舒舒服服的讓她兒子踩一輩子才行,只要煙令頤身上有一點凸起來、不合腳的地方,太後都要第一時間拿起名為國家大義、煙家榮辱的錘子,過來親自敲打煙令頤。
[令頤啊!]
那錘子敲下來的時候,似乎帶著幾分嘆息。
[姑母都是為了煙家,為了你好啊。]
[你若是懂些事,姑母也不會如此對你啊。]
這樣的事情過去早已經上演過千百遍,煙令頤如往常一樣,接過太後賞賜的醫書,說定會細細研讀,照顧好文康帝,待到文康帝好了,便立刻起身返回建業。
掌事姑姑這才滿意離去。
寧月听了這消息,險些沒當場暈過去。
皇兄只是“病”了,太後就要來敲打皇嫂,若是知道皇兄“丟”了,太後不得把皇嫂敲死啊!
寧月一想到皇嫂都因為這件事兒急暈過去了,她就替皇嫂委屈,是皇兄自己跑了,又不是皇嫂做錯了事,憑什麼那些壞的都落到皇嫂身上去了?
寧月心疼煙令頤心疼的要命,當夜特意去梧桐殿看煙令頤。
——
是夜,寧月到梧桐殿的時候,發現殿內屏蔽左右,四周清冷的緊。
頭頂上的枝木互相交錯,疊成了一張巨大的蜘蛛網,在夜色下靜靜的懸著,耐心的等待著某個獵物一頭撞上去。
寧月毫無察覺,繞過長廊往前走時,看見皇嫂的貼身宮女芝蘭捧著一把匕首進了內殿。
寧月喊了一聲,但芝蘭似是沒听見,快步進了殿內。
寧月隨之而去,隔著一層紗帳,看見皇嫂跪坐在其中,芝蘭將匕首捧遞給皇嫂,顫抖著喊了一聲︰“娘娘。”
這一聲娘娘尾音都在抖,听起來淒涼寒苦,讓人頓生不妙之意。
這是要做什麼?
寧月屏息探頭,正看見帳內的皇嫂慢慢坐起身來。
她可以看見皇嫂勁瘦的肩背,像是一只墜在重疊金紗中的鶴,火光如水般映在紗帳上,只是她的一個影子,都帶著幾分浮光掠金的驚艷。
寧月剛想開口,卻突然看見皇嫂接過那把匕首,作勢要往脖頸上捅!
“皇嫂!”寧月驚得三魂七魄都飛了,跑過去尖叫著喊︰“皇嫂這是在做什麼?”
紗帳翻飛,露出煙令頤的身影。
皇嫂只著紗衣,正赤足匍在地上、背對著她,薄薄的脊背虛弱的垂著,看的人心疼。
“皇嫂!”寧月雙手發抖,被嚇得炸毛了。
“今日掌事姑姑來此,說要見文康帝,被我擋回去了,說是已睡了,讓她明日再看——但明日是無論如何都擋不會去的,待到明日,這件事兒便要暴露了。”煙令頤滿目悲愴︰“寧月——找不回皇上,我無顏面見太後,唯有一死了之。”
寧月心頭巨震。
皇兄撂下這麼大的攤子說走就走了,簡直要將她的皇嫂給逼死了!
她左右為難,恨不得替皇嫂去死。
“奴婢有一個法子,能暫緩今日之困局。”正是為難之時,一旁的芝蘭跪下,抬起頭來,望著寧月那張天真的臉,循循善誘︰“只是,需要公主相助。”
寧月簡直如听天籟,忙抬頭問︰“什麼法子?”
她完全沒有感覺到皇嫂的不對之處,更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一步步的踏入到一個陷阱之中。
在寧月眼中,她的皇嫂是大晉頭一號忠臣,無論如何都不會背叛皇室,背叛大晉,所以她毫無防備的問出了口。
在某種情況上來說,也確實如此,煙令頤從頭到尾都沒有背叛皇室,她永遠以大晉為主。
一旁的芝蘭道︰“公主與文康帝如此相似,便由公主暫代文康帝幾日,待到奴婢們將人尋到,再替換回來便是。”
“暫代?”寧月瞪大了眼,還沒來得及反駁,就听煙令頤道︰“不行!”
煙令頤滿面心疼︰“寧月如何能做得了這樣騙人的事兒?不若我就這麼死了,將一切交代了去,免得連累寧月。”
一旁的芝蘭也磕頭,嗚嗚咽咽的哭︰“皇後死了,奴婢也不活了。”
一時之間,整個梧桐殿內都塞滿了哀切悲愴之意,寧月的鼻腔里像是被人塞了酸杏子,澀澀的,馬上要流下淚來。
“皇嫂。”寧月跟著她一起跪坐在地上,拿袖子擦了一把眼淚,像是一只被雨水淋濕的小貓,抽抽噎噎的哭著說︰“皇嫂,你別死,我來冒充哥哥,讓我來試試。”
哭紅了鼻子的小公主看著可憐可愛,哭著哭著還打了個嗝兒,鬢角的發絲落下來,隨著她的動作一點點顫。
而一旁滿臉悲意的煙令頤卻已經漸漸收了表情,她的臉還是那張臉,人還是這個人,可是眼底只有一片幽暗的冷意。
片刻後,煙令頤抬起眼眸,用一種愛憐的目光望著寧月,後抬起手,輕輕地捋過寧月的發絲,替她別入耳後。
“好妹妹。”煙令頤嘆息著,道︰“相信嫂嫂,很快就好了。”
上輩子文康帝用寧月公主替死,這輩子,煙令頤就真的用寧月公主替了他的一切,一飲一啄皆是天定,上輩子的債,這輩子該還了。
女人怎麼了?女人也能當皇帝,當的還比文康帝好!
文康帝不是要自由嗎?不是要愛情嗎?她都給他,他們倆相愛,那也算是為民除害了!
而文康帝厭棄的皇位,責任,權柄,她一概接收。
她倒要看看,沒了文康帝,這個國家在她手里能不能倒。
按照上輩子的軌跡,攝政王活不過這個月,而在攝政王死後的三月後,太後也病重逝世,自太後死後,文康帝就一直聲色犬馬,朝堂後宮基本都是煙令頤在管。
這一輩子,只要熬過這三月,剩下的就都不足為懼。
于她而言,皇帝不過是禮制上的符號,是朝堂□□的棋子,只要她是皇後,只要那枚象征著無上權柄的玉璽穩穩握在掌心,她便能讓這萬里江山國泰民安,至于龍椅上坐著的是誰——是垂拱而治的傀儡,還是空有虛名的擺設,還是一個披著男人皮囊的女人,都不重要。
她不打算將權勢再交給任何一個人,她確信,沒有另外一個人會比她做得更好,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能是她呢?
血熱的軀殼生出無盡的野心,這一夜,煙令頤在梧桐殿織了一片羅網,準備倒扣整個大晉。
上輩子扶別人扶不起來,這輩子,她打算扶一扶自己。
嗯——當然了,寧月本人並不知曉啦。
她年歲還小,雖說嬌蠻愛美了些,但膽量可不大,被皇嫂嚇得一直哭,撲在皇嫂懷里,被皇嫂擼著腦袋哄。
被皇嫂擼腦袋很舒服,後脊梁酥酥麻麻的,腦袋也漸漸昏沉,她窩在皇嫂的膝蓋上,漸漸地睡了過去。
小姑娘臉蛋肉肉的,睡著了之後微微鼓起來一小塊,半凌亂的發鬢垂散在臉頰旁邊,看上去人畜無害。
煙令頤溫柔的撫過她的面頰,像是在看寧月,又像是在看大晉的玉璽。
一無所知、從不傷人的寧月,就這樣成了煙令頤手中最鋒利的那把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