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方將顧湛的外衫收到一邊的烏木衣架上,在等顧湛回答時,她不敢抬頭。
不遠處的博山爐中尚且點著雪中春信,順著香爐的鏤空繚繞上一縷一縷的白煙,沉檀的暗香就這麼緩緩地四散空氣里。
殿內一片沉寂,沈宓卻莫名地覺得有些心慌,不知是因為殿中暖烘烘的地龍,還是因為旁的事情。
顧湛本坐在床榻邊上,听見她問子嗣的事情,脫靴的動作一頓,但神情並不算意外,將皂靴擺好後,他問沈宓︰“這是母後的意思,還是,你自己想同孤有個孩子?”
沈宓沒想到顧湛會這麼問,心下糾結。她清楚,她要講顧湛想听的,而非自己想說的。
眾所周知,顧湛為皇後所出,若實話實說這是皇後的意思,難免讓顧湛覺得她這是拿皇後的意思來逼迫他,平白惹他不快,思量片刻後,她低聲說︰“是妾,是妾想與殿下做真夫妻,也真的想同殿下有個孩子。”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甚至連臉頰都在微微發燙。
顧湛端坐著,瞧著衣架旁站著的女子。
她立在衣架邊的落地明燈邊上,昏黃的燈影斜斜落在她身上,在地上映照出婀娜窈窕的身姿。
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窄袖藕荷色的褻衣隱約能瞧見衣下朦朧風光,細腰不過盈盈一握,束手乖順地站在他面前,比身後汝窯粉瓷掐腰瓶里的玉蘭還要惹人憐惜些。
顧湛卻只看一眼,便從她身上挪開眼光。
他自幼被孔孟之道約束行為,所有人教給他的都是君子應當克己復禮,隱忍自持,所以對男女之事沒什麼欲望,在有沈宓之前也未曾做過。前幾年皇後還給東宮里塞過幾個宮女,說是幫他熟悉熟悉,他又著孫澄給皇後送回去了。但也不算排斥,是以之前沈宓去勤政殿尋他時,他也未曾拒絕,不過因公事中途斷了。
他輕輕“哦”了聲,並沒正面回答沈宓的話。
沈宓見他沒拒絕,以為是默許的意思,糾結半天,還是緩緩朝那邊挪步過去。
坐在顧湛身邊時,她從袖中彈出手指,稍稍朝前傾身,指尖探上顧湛的衣帶,卻被顧湛捉住了手。
顧湛低眸問她︰“做什麼?”
沈宓不想像上次在勤政殿那樣因為恐懼讓顧湛失去了興致,哪怕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也還是揚頭朝顧湛彎唇一笑︰“妾,妾服侍殿下更衣。”
說罷她回憶著未出嫁時,吳教習讓她看的那些小冊子里的女子的動作,往顧湛懷中靠。
顧湛沒想到素來在他面前不敢高聲說話,甚至可以稱得上羞怯的沈宓這回會這麼大膽。沈宓的半邊臉貼在他的肩頭,帶來特殊的、沁人心脾的芬芳,清甜卻不膩。
綿軟靠在他胸膛上時,他幾乎毫無防備,順手便握住了她的腰。
沈宓的心劇烈地跳動,卻不想顧湛握著她的腰,是將她的身子扶正。
她從緊張到不安,再到如今看向顧湛時的惶惑,她輕輕咬唇︰“殿下?”
吐氣如蘭,聲音是不刻意做作的酥骨。
顧湛的呼吸也不免停滯一瞬,隨手扯過床上的被衾覆在自己身上,說︰“今夜早些安歇,孤明日要啟程,有公務,寅時便要出發,只怕來不及。”
沈宓一怔。她想起今夜顧湛回來的晚,到青鸞殿時都已過了子時,又就著青鸞殿的桌案看了會兒孫澄送過來的公文,沐浴更衣,此時只怕已經接近丑時了,離寅時不盈一個時辰,顧湛說來不及……
反應過來後,她的臉燒得更紅,怎會叫人不難為情?
但他有意緩和這溫度逐漸攀升的氣氛,便像從前在家時,母親擔憂父親那樣問顧湛︰“敢問殿下是何事,是否安全?”
顧湛壓下自己心頭浮動的燥意,待看見沈宓略微蹙眉,似是擔憂的神色,心神一動,也沒瞞著沈宓︰“是定州年前遭了雪災,又遇上地震,引發了雪崩,父皇派孤前去賑災。”
“雪災。”泛著晶瑩的檀口微動,一雙含情眼上的眼睫輕顫著。
顧湛沒想到沈宓會起身,他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朝沈宓挪過去。
縴細腰身彎下,在衣箱里翻動,不過多久,她捧著一雙護膝到了顧湛面前。
沈宓沒抬頭,“這對護膝本是妾打算過幾天做好後送給殿下的,上頭還有一些雲紋沒繡好,但殿下既然要去定州賑災,妾尋思著還是現在給殿下吧。妾沒去過定州,但延州的冬天極冷,想來定州也不會差太多,沒有護膝,很容易受冷。”
顧湛對沈宓的平和不免微訝,親密之事被驟然打斷,她也能逆來順受,在听了他要去定州的賑災的消息後,又翻出一對護膝給他,真如個溫順的妻子般,囑咐他一切當心。
他伸手接過那對護膝,針腳細細密密,手探到里面,絨毛便捂出熱意,沈宓雖說雲紋還差一些沒繡好,但他卻瞧著沒什麼不完美的地方。
他將那對護膝放到枕邊,握住沈宓的手腕,讓她坐回自己身邊,說︰“有心了,早些休息。”
沈宓躺在他身側,床帳落下,他閉著眼,卻沒什麼睡意。
沈宓那會兒說想要個孩子,若是皇後的意思,他或許會做戲敷衍過去,但他本人,卻是不想要個庶出的長子的。
畢竟如今魏王敢與他明里暗里相爭,不說朝臣多有擁護魏王的,甚至官家也縱容這一行徑,無非是因為魏王是官家長子,比他年長五六歲,也更早接觸朝政庶務,他不想二十幾年後,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若非情況特殊,在真正的嫡長子出生前,他並不想有個庶出的子嗣。
想到此處,顧湛偏頭看向里側已經睡熟,呼吸綿長平穩的沈宓,嘆出一息。
也是難為她。
沈宓睡得淺,將近寅時顧湛起身時,她覺得身邊一空,睜眼時,顧湛已經自行穿戴好,她擁著被子坐起身,眉眼間還攜著倦意。
顧湛自己扣上腰帶上的玉扣,瞧見她的動作,隨口一問︰“吵醒你了?”
沈宓緩緩搖頭,看見顧湛沒動放在枕邊的護膝,掀開被子下榻,將東西送到顧湛跟前,“殿下記得帶。”
“孤沒忘。”
沈宓卻蹲下身,撥開顧湛的長衫,將護膝替他綁上。
顧湛低眸,盯著她有些亂的腦勺,心頭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緒,難得溫聲︰“好了,天還沒亮,繼續歇著吧。”
沈宓站起身,猶豫片刻,開口道︰“妾想送送殿下。”
顧湛沒拒絕,才想說仔細著涼,沈宓已經扯過一件厚重的氅衣披在肩上到他面前。
她一直送顧湛到東宮門口,顧湛讓她不必再送,到此為止。
但她知道,顧湛此去定州山高路迢,難免再次遇上雪崩,受災地或許還會有災民發生暴亂……她不希望顧湛出事。
于是在顧湛即將挽過轡繩翻身上馬時,沈宓小跑上去,從背後環住了他的腰。
她很擔心顧湛,這一次,不管他會不會當眾將自己推開。
她輕聲說︰“殿下,平安歸來。”
雪飄在她耳側鬢邊,她攥緊了顧湛的衣裳邊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