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湛沒抬眼,只是將手中的公文又換了一卷,語氣稀松平常︰“孤知道了。”
孫澄則心領神會地退下。
待殿門從外面再次合上,沈宓沒忍住將筆擱下,按著桌子邊沿起身,“那殿下,明日還同妾一起去大相國寺麼?”
顧湛輕按眉心,看起來像是倦極,“不必擔心,正月十四並非祭奠盛日,孤會多指幾個東宮的侍衛隨身跟著你,不會再發生上回的事情。”
沈宓听出顧湛的意思是拒絕,可他會錯了自己的意思。她根本沒想到陳均那一層,只是覺得顧湛如今畢竟是自己的夫君,自己多少還是希望顧湛能來陪她的。
她想到這段時間兩人相處地還算不錯,是以鼓足勇氣,輕輕咬唇,望向顧湛︰“妾並非是因開寶寺之事心存余悸,只是妾母親與兄長的牌位能供奉大相國寺,多虧殿下從中安排,妾,希望殿下也能去瞧一眼……”
顧湛沒回她,殿內安靜到沈宓能清晰地听見自己的心跳聲。
良久,顧湛才放下手中的公文,眼皮輕抬,掃她一眼,道︰“去寺廟什麼時候都可以去,只是送個賀禮,你懂事些。”
他話音一落,沈宓面前的燭火“吧嗒”一下暗了,燒焦的燭芯落在蠟油里,她默默用燈挑將燭火撥亮了些,輕聲說︰“妾明白了,妾不該,無理取鬧。”
顧湛深深看她一眼,沒說話。
沈宓復坐下,為顧湛尋找由頭。據她所知,當今朝中,樞密使李相已然明確站隊魏王,甦相因為主持變法剛被父皇從平江路召回來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一職,最是風頭無兩的時候,于理,顧湛還是得去一趟。
至于情分,她卻不敢想,她不想讓顧湛覺得她多思善妒。
她盯著抄了一半的紙上洇了墨團的紙張,將那團紙揉皺,丟進一邊的廢紙簍里,就像是將自己那顆心,也跟著一並揉皺了。
顧湛雖說是只是送賀禮,但將近亥時才回來,衣上沾著酒氣,沈宓將備好的解酒湯呈上,顧湛卻沒踫。
她從旁溫聲道︰“殿下,宿醉容易頭疼。”
“哦,在甦家,玉照帶人來送過解酒湯,端下去。”顧湛說著同往常一樣同沈宓張開雙臂,示意她為自己更衣。
沈宓心中驀地一沉,讓翠微將解酒湯處理了,站在顧湛身後,低頭輕扯唇角,自嘲一笑。
也是,她怎麼忘了,顧湛去的是甦家。
難道真是顧湛最近對自己好了些,她便什麼都忘了麼?便想要貪圖更多麼?
是故整整一夜她都沒怎麼睡好,直至次日丹橘為她梳妝時還有些懨懨欲睡。
丹橘看著她面色不佳,略帶顧慮地提醒︰“良娣,今日正月十五元宵節,按照慣例是要入宮給官家和皇後娘娘請安的,一些其他的內眷也在,您可不能含糊。”
沈宓強撐著精神,睜開眼楮,說︰“我明白,”她看著銅鏡中的自己,指著自己的眼楮底下,“確實氣色不佳,多用些鉛粉與胭脂吧,免得惹母後不快。”
丹橘照做,妝容上花了好一番心思,才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些。
依著慣例,沈宓與顧湛一同去給官家請過安後,顧湛留在福寧殿與魏王並幾個宗室親王敘話,談論朝政上的事情,後宮不干政,沈宓則去坤寧殿同皇後請安,以及在席間應付一些宮妃內眷。
經過上次元旦大朝會一事,她已不像上回那樣怯生,在座的貴眷都是誰,誰可以不怎麼設防、誰需要小心謹慎,以免被套話,顧湛已經事無巨細地同她講過,顧湛說,她不必籠絡交流,只要小心謹慎,不要被人捉到話柄便足夠,她細細記下,只希望不要犯一點錯。
汴京貴眷中也分圈層,雖則在殿內擺了一張長桌,大家坐著吃酒敘話,但這座次卻最是講究。
皇後當然坐在首位,下首是官家的一姐一妹,再往下是宮中位分高些,有資格參加元宵宴的幾位宮妃,沈宓雖不算太子妃,但如今也是東宮中唯一的內眷,座次也是按照太子妃的排,僅在魏王生母李貴妃之下,反倒是李貴妃的親兒媳魏王妃因魏王只是個尋常親王,離得遠些。沈宓知曉魏王在朝中素來與顧湛出于明爭暗斗的狀態,李貴妃自然也看她不順眼,所以自從坐下後,便盡可能地低調,她自知言多必失,除了旁人必要問她,從不主動說一句話。
反倒是魏王妃對在座諸位十分熱絡,誰家主君新納了妾室她便拿出魏王府中的妾室也偶爾叫她頭疼,又說自己如何讓後院安靜;誰家添了麟兒,她也與之交流育兒之道,至于胭脂水粉一類的,她更是行家中的行家,見多識廣嘴又甜,很快便惹得在貴眷笑聲一片。
話說到一半,魏王妃看見沈宓對面那個空下來的座位,這才像是恍然驚覺,問︰“持盈怎麼還沒到?”
李貴妃當即接了話茬,“你還不知道持盈,她素來不愛來這種場合的,這會兒想必在漪蘭殿同甦相家那姑娘玩呢。”
魏王妃輕嘖一聲,“說到底沈妹妹如今才是她親嫂嫂,怎麼還同從前一樣,與甦姑娘密不可分呢。”
榮國夫人心直口快,“也怪不得柔福公主,畢竟此前大家不都以為太子殿下與甦姑娘是天作之合麼。”
她這話說完,席間瞬間沉寂下來,有人看向沈宓,有人則看向皇後。
沈宓握著筷子的手一僵,才要開口,皇後卻清清嗓子,許是臉上掛不住,差人去叫顧持盈。
魏王妃也識趣,不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眾人很快也拋諸腦後,半刻鐘後,顧持盈才不情不願地來,坐在沈宓對面,全程沒半點好臉色。
酒過三巡,魏王妃卻忽然偏過身子,掩起唇干嘔起來,一時驚動席間諸人。
魏王妃抿下一口茶水,面帶歉意地看向皇後,“皇後娘娘恕罪,妾失禮了。”
皇後斂眉,問︰“可是身子不適,要不要傳太醫來看看?”
席間的內眷除了沈宓與顧持盈,都是生養過的,見著魏王妃這情形,便有人問︰“瞧著像是害喜了?”
魏王妃沒完全否認,“也可能是吃壞了肚子。”
她這麼說,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皇後也只能讓人去傳太醫。
不過多久,太醫隔著絲絹換左右手為魏王妃把過脈後,面帶喜色︰“恭喜王妃,您這脈象如盤走珠,看著是喜脈無疑,已有將近三個月。”
皇後道︰“既然有了身子,酒水一類的,便莫要踫了,仔細對孩子不好。”她說著叫人將魏王妃面前的酒水撤下去換成溫熱的茶水。
“都有三個月了,之前自己竟也沒有半分察覺麼?”皇後又問魏王妃。
魏王妃面上添上一絲恰到好處的愧赧︰“妾生元姐兒時落了病根子,當時太醫說後面恐怕難以有孕,妾這才陸續為殿下在府中添了兩個妾室,也沒想到自己還能有幸再有孕,是以前兩月月信未至也未曾在意。”
她雖這麼說,但在座都是人精,怎會不知她是故意的,沈宓自然也明白了她的用意,月信連續兩月未至,她又不是沒生養過,怎麼可能不傳太醫,不找郎中瞧瞧,而她方才觀察李貴妃的神色,李貴妃對此並不意外,甚至面帶欣喜,想來是知曉此事的,今日她當面做出這害喜的樣子,不過是為了當面刺激皇後與沈宓罷了。前不久元旦大朝會上,顧湛先一步動手,東宮佳話傳遍汴京,官家欣喜嘉獎,元宵時,魏王妃自然要扳回一局。
皇後又說了幾句場面話,囑咐魏王妃多多注意,將養好身子。
沈宓瞧著皇後的面色,似是不虞,她心中泛起不安來,果然在散席後,皇後單獨將她留了下來。
走到一處宮門前時,皇後讓她抬頭,問︰“小宓,認得這幾個字麼?”
沈宓抬眼,那匾額上寫著的是“螽斯門”。
皇後又道︰“‘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天家重子嗣,螽斯多子,所以宮中有螽斯門。你與湛兒成婚已有兩月,腹中怎得仍無消息?”
沈宓想起成婚的第一個月,顧湛都沒來過她的青鸞殿,還是後面才肯隔三岔五地來一趟青鸞殿,卻也只是和衣而睡,她與顧湛至今未行過周公之禮,又怎麼可能會有孕?
皇後見她低頭不說話,又道︰“子嗣之事本不催你,你所出也並非湛兒嫡子,但近兩年來,魏王有意嶄露頭角,看起來是想與湛兒爭上一爭,魏王是官家長子,朝中以李貴妃之兄李相為首的許多臣子都有意擁立魏王,若是魏王妃這一胎是個男嗣,只怕聖心當真會動搖,道理你應當都懂,不用本宮多說。”
沈宓心中委屈,但在皇後面前,也不敢將責任歸咎于顧湛,只得說︰“許是殿下在那事上,憐惜妾過甚……”
皇後輕嘆一聲,“他憐惜是一方面,但你也要將自己身體調養好了,听說你嫁入東宮病了一個月,這麼下去可不行,明兒本宮讓太醫來東宮給你瞧瞧身子,好好調理一番,盡快懷上。”
沈宓不敢拒絕,皇後又拉著她訓話訓了好半天,才肯放她回去。
回了東宮後,侍奉顧湛更衣時,她有意提起此事︰“殿下,今日入宮,母後催問子嗣的事情了。”
顧湛應了聲,不置可否。
沈宓捏著袖子,低眉問︰“殿下,想同妾有個孩子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