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太子顧湛,光風霽月,素有賢名。
她幼時未曾跟父兄一道赴延州鎮戍時,曾在平康長公主的生辰宴上見過顧湛,那時他約十幾歲,周身已有儲君氣度,裁剪合身的冕服將他襯得長身玉立,龍章鳳姿,氣宇非凡。
他依例為他這位姑母祝壽,對上恭敬謙和,對下亦恩威並存。
那時父親和兄長都說,若太子殿下將來得以順利承繼大統,定是大齊之幸。
見自家姑娘這般說,翠微饒是心中再有不滿,也止住話頭,只希望太子殿下真如姑娘所說的那般,對姑娘以禮相待。
但事實似乎並非這樣。
次日她們才起身梳洗,便有人來叩門。
是昨日從宮中來的那群宮女中的一個,她站在沈宓閨房門口,屈膝行禮,面無表情︰“沈良娣,從今日起,宮中會來一位教習,教您宮中禮儀,現下人已至門口,還望您莫要懶怠。”
這件事從未有人同她說過,是以她才按照以往習慣的時辰起身盥洗,沈宓不免驚愕。
她描眉的手一頓,“我知曉了。”
“姑娘還未用過早膳,那教習便登門,且怎麼人到門口才同我們說?”
沈宓深吸一口氣,像往常很多次遭遇不公時那樣壓下情緒,從鏡子前起身,“不妨事。那位教習畢竟是宮中來的人,能被成為‘教習’的,大約也是在皇後娘娘身邊伺候的,不能還未入東宮,就先讓官家、娘娘和太子殿下覺得我不懂規矩。”
翠微只好從後跟上。
沈宓穿過垂花門,繞到前院時,一身著榴色宮裝的中年女子已在前院,身後還跟了兩個年輕一些的宮女。
她朝其人行禮,“教習好。”
女子點頭,“我姓吳,沈良娣日後換我吳教習便是。在良娣與太子殿下成婚之前,這宮中的規矩,良娣還是要學一學的好。”
天家重禮儀,東宮的規矩並不比內廷少,沈宓是知道的。
是以她朝吳教習頷首,“有勞吳教習。”
父兄戰死,獨自為母親侍奉湯藥這三年,幾乎磨去了沈宓從前所有的脾性,即便此時面對吳教習的下馬威,她看起來也是極其柔順的,尤其那雙眼,更是清澈到無辜。
吳教習的目光毫不回避地在她身上逡巡一圈,心下已有定論。
這沈氏,倒是比她從前教過規矩的那些汴京貴女好對付得多,瞧著也不像那種會入東宮後同太子殿下撒嬌告狀的。
于是在接下來教授規矩時便愈發無所忌憚。
她先是刻意考問沈宓《女戒》《女訓》中最偏僻疑難的問題,而這些沈宓在為母親侍疾的三年中,已倒背如流。
她遂不再用理論知識為難沈宓,轉而直接教她行走、端茶遞水間的規矩。
見沈宓頭頂盛滿茶水的茶盞仍能行步端莊穩重,她站在後面不免蹙眉,“停。”
跟在她身邊的宮女會意,踮腳從沈宓發頂取下那盞茶,倒掉其中已經涼透的茶水,又添上新的,呈在紅木托盤中。
吳教習靠在圈椅里,拿足宮中教習的架子,“這無論是在東宮中侍奉殿下,還是入宮為皇後娘娘端茶遞水,也是有一番規矩的。”
方才頂茶杯練習走路的姿儀讓沈宓的脖頸發酸,她卻只能忍下不適,“恭听教習訓導。”
吳教習看起來稍有滿意,“宮中遞送茶水的規矩,奉茶的整個過程,發髻上的步搖不能有半分晃動,否則便是失禮,良娣可听明白了?”
沈宓點頭,從托盤中取過茶水時,才發覺那茶水是剛添上的,杯沿燙得她差點脫手將茶杯丟出去。
如今已是未時,她從晨起到現在滴水未沾,接連被吳教習教以各種規矩,甚至眼前已有幾分繚亂,差點站不穩。
但她知曉,自己若是有半點錯漏之處,這吳教習必要狠狠責罰她。
于是強忍不適,端著那杯滾燙的茶水,在吳教習面前跪下,雙手捧著茶杯舉過頭頂,只是吳教習遲遲未接茶盞,她怕貿然抬頭,發髻上的步搖會跟著晃動,故而也不敢亂動。
不知過了多久,吳教習才頗是傲慢地從她手中接過茶盞,抿過後隨手擱到桌案上,卻沒有讓她起身的意思。
寒冬天氣,吳教習說為了糾正她的動作,並不準許她穿厚衣裳,也不許披披風,學習規矩的地方偏又選在穿風的回廊中。
好半天後,吳教習才故作恍然︰“良娣怎麼還跪在地上,快快起身,我可擔不起你這一跪。”
但沈宓起身時,分明看見了她臉上極其得意的笑。
之後又是用各種規矩對她百般磋磨,等到黃昏,才肯離去。
沈宓朝吳教習行禮恭送,這一蹲卻沒再起來。
再睜開眼,自己已躺在閨房的榻上,額頭上貼著降溫的帕子。
翠微趴在她床邊,眼楮像胡桃一般,一看便是哭過。
沈宓抬手摸摸她的發頂,想開口喚她卻沒力氣,一偏頭又沉沉睡過去。
然而即使她因為學規矩受涼感染風寒,吳教習也未停下對她的為難,如第一日這樣的教習,一直持續到一個月後,她與太子大婚。
嫁衣是前一晚才由內府送過來的,發髻妝容也是由宮中婢女完成,而不讓翠微插手半分。
沈宓看著鏡中的自己,她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未曾妝扮得這般 麗了。
丹唇外朗,皓齒內鮮,燦燦若太陽出朝霞,灼灼若芙蕖出淥波。眉是遠山眉,眼是春杏眼,鬢邊貼以珍珠,膚色之白,甚至不需多加鉛粉。
“良娣生得這樣白,反倒要多用些胭脂,才顯得好氣色。”為她梳妝的宮女如是說。
翠微知曉,這分明是娘子這一月以來被那吳教習折磨出來的,但窺著自家姑娘的神色,終是將話壓下去。
因為她並非是太子妃,只是太子良娣,顧湛作為“君”,自然不需要紆尊降貴來沈家親迎她,來迎親的,是東宮詹事。
冬月初六,宜嫁娶。于是沈宓就被塞入轎子中,頂著漫天飛雪出了沈家。
沒有郎君上門迎親,沒有父母執手相送,三日後也無門可回。
纏著紅綢的大門在她面前緩緩閉上,沈宓知道,自己永遠也回不來了。
往後的一生,都只能被困在重重宮闕中,再也看不見延州的月,听不到塞外的笛聲,再也沒辦法于冬日在廊下同兄長和翠微打雪仗、堆雪人……
良娣之禮,也不需要繞汴京而行,更不需要告慰太廟,而是一頂小轎,和先前帶過來的金銀玉帛一同抬入東宮側門,便算禮成。
沈宓坐在殿中等了顧湛許久,等到她都快睡過去了,才听到房門被從外面推開。
听著越來越近的沉重腳步聲,沈宓不由得陷入緊張。
她始終牢記吳教習交給她的規矩,要如何伺候太子殿下飲茶、寬衣解帶,還有那些她學了許久仍舊羞于啟齒的床笫之術。
沈宓緊緊攥著袖口,連大氣都不敢出。
直到太子用系著紅綢的稱桿挑開她冠上的蓋頭。
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的見到那位太子殿下。
果然如傳聞中那般,外界的溢美之詞沒有半分夸大,唯一讓沈宓覺得不安的,是顧湛看起來,並無大婚的喜悅。
她學著吳教習教她的,盡可能地將聲音放軟,低聲喚︰“妾沈氏見過太子殿下。”
顧湛淡聲問︰“你叫沈——”
“沈宓,宓妃的‘宓’。”她不敢讓顧湛落了面子。
顧湛點頭,按按眉心,“時辰不早了,就此歇息。”
沈宓起身,顫著手主動環上顧湛的腰身,為他解開腰間玉帶。
顧湛看不順她生澀的動作,索性自己解開婚服上系帶,順手拂開沈宓的外衫。
但沈宓卻沒忍住偏過頭去低咳兩聲,因為她被折磨出的風寒還沒痊愈。
而後她瞧見顧湛不耐地皺眉,問︰“染了風寒?”
沈宓戰戰兢兢點頭。
顧湛卻直起身,“罷了,你自行安頓。”也不去撿地上那條玉帶,拂袖離去。
門在沈宓面前合上,不留一絲情意。
沈宓積攢了連日的委屈,終于沒忍住掩面哭出聲。
她衣衫半褪,卻在大婚之夜被夫婿扔下,獨守空房。
